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在知青点后院的杂草丛中投下斑驳的光影。
陆承泽在一堆废弃农具中发现了一架几乎被藤蔓完全吞噬的老式水车。作为一名对机械有着天然敏感的工程师之子,他立即被这个古老的装置吸引住了。
水车的木质骨架已经腐朽,但核心的齿轮结构依然完整。陆承泽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缠绕的藤蔓,露出水车内部精妙的传动装置。这是一架典型的明代水车,其齿轮啮合方式显示出古代工匠非凡的智慧。
斜齿轮传动,木质榫卯结构...陆承泽喃喃自语,手指轻轻抚过齿轮边缘,设计得相当精妙。
他回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些机械图纸,其中就有一张类似的水车结构图。
那时他还小,父亲握着他的手,在图纸上比划着解释每一个齿轮的作用。承泽,机械不只是冷冰冰的金属,父亲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它们是人与自然对话的媒介。
这个发现让他暂时忘记了身处偏远乡村的失落。他决定修复这架水车,不仅是为了打发时间,更是对记忆中父亲教诲的一种回应。
接下来的几天,陆承泽一有空就来到后院,仔细清理水车周围的杂草。
他从知青点的工具房里找来一些基本工具:一把生锈的钳子、几个尺寸不一的螺丝刀,还有一小罐不知何时留下的机油。
修复工作并不顺利。最大的难题是主传动轴上的那颗锈死的螺丝,它紧紧地咬合在木质轴孔中,任凭陆承泽如何用力都纹丝不动。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在工装裤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沾点水,容易拧动。
陆承泽猛地回头,看见苏晓棠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她提着一篮刚洗好的野菜,目光落在那颗顽固的螺丝上。
见他回头,她缓步上前,从衣兜里取出一块干净的粗布手帕,在水车旁的小水洼里浸湿,然后递给他。
陆承泽愣了一下,接过湿布,依言包裹住锈死的螺丝。湿润的布料慢慢渗透进螺纹的缝隙,当他再次用力时,螺丝竟然真的开始松动了。
我见张奶奶有时这样弄门轴。苏晓棠轻声解释,她说木头发胀了就会卡住,用水润一润就好。
这个简单却实用的生活智慧让陆承泽感到惊讶。他专注地拧着螺丝,感觉到它在手中一点点松动,终于完全拧了出来。他长长舒了口气,抬头想向苏晓棠道谢,却发现她已经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陆承泽不自觉地叫住她,你...懂得修理这些?
苏晓棠停下脚步,微微摇头:我不懂这些复杂的机械。只是小时候常看爷爷修理农具,记得一些小事。
她的目光扫过水车的齿轮结构,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陆承泽注意到,她不像其他村民那样对他的修理工作表现出过分好奇,也没有质疑他为什么要修复这个早已废弃的水车。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这一切都很自然。
这个水车,陆承泽鬼使神差地开口解释,它的传动设计很特别。你看这个斜齿轮,它的角度经过精心计算,能够最大限度地利用水流的力量...
他说到一半突然停住,意识到自己可能说得太专业了。但苏晓棠却听得很认真,甚至向前走了几步,更好奇地观察着他指出的齿轮。
就像是后山的那条小溪,她若有所思地说,水流急的地方,石头都被冲得圆滑;水流缓的地方,石头就保持着棱角。这水车,也是顺应水势的吧?
这个比喻让陆承泽怔住了。他从未听过有人用如此诗意而准确的方式来描述机械原理。在他熟悉的世界里,一切都要用公式和定理来解释,而苏晓棠却用最自然的观察道出了其中的本质。
你说得对。陆承泽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机械的本质,就是顺应自然的力量。
两人之间出现了一段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吹过草丛的沙沙声。陆承泽注意到苏晓棠的手——手指纤细却布满了细小的伤痕和茧子,那是一双勤劳的手,与她清秀的面容形成了对比。
你的手...他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冒昧。
苏晓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微微一笑:采药时难免的。山上的草药大多长在石缝里,或者带刺。
她从篮子里取出几株植物:这是金银花,清热解毒的。这是车前草,治咳嗽很好。每株草药都有自己的性子,有的喜阴,有的爱阳,采药的时候就要顺着它们的性子来。
陆承泽静静地听着,忽然发现苏晓棠对自然万物的理解,与他所学的科学知识虽然形式不同,却同样深刻。她不是被动地接受自然,而是在与它对话,理解它的规律。
就像你修这个水车,苏晓棠继续说着,目光又回到水车上,也是在顺着它的性子来,对吗?
这句话让陆承泽心中一震。他从未想过,在这个偏远的山村,会有人如此准确地理解他修复水车的初衷。
在其他人眼中,这可能只是城里知青的古怪癖好,而在苏晓棠看来,这却是一种与物对话的方式。
夕阳开始西沉,天边染上了一抹橘红。苏晓棠看了看天色,轻声说:我得回去了,张奶奶还等着这些野菜做晚饭。
她提起篮子,转身欲走,又停下脚步,从篮子里取出一个小纸包放在旁边的石头上:这是薄荷叶,泡水喝可以解暑。修东西很辛苦的。
说完,她便沿着小路离开了,墨痕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安静地跟在她身后。
陆承泽站在原地,手中还握着那块微湿的布。布上残留着清水的凉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香气。他低头看着已经被拆解开的齿轮组件,第一次在这个村子里感受到了某种奇特的归属感。
他继续修理工作,但心境已经完全不同。每当遇到困难,他就会想起苏晓棠那个关于水势与石头的比喻。他不再强行对抗那些锈死的部件,而是试着理解它们的状态,找到最适合的解决方法。
天色渐暗,陆承泽收拾好工具,小心地把薄荷叶包好放进口袋。水车还没有修好,但他并不着急。这个过程,这个下午的对话,已经给了他比完成修理更大的收获。
回到知青点,他破天荒地主动和几个知青打了招呼,甚至对李大壮关于修那破玩意儿有啥用的疑问报以微笑。
也许没什么用,陆承泽平静地回答,但理解一件事物为什么不再运转,本身就是一种价值。
夜晚,他躺在床上,回想这个下午的每一个细节。苏晓棠递过湿布时平静的神情,她描述水势与石头时的敏锐观察,还有她离开时那句轻轻的叮嘱。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反复浮现。
他取出那包薄荷叶,放在鼻尖轻嗅。清凉的香气让他想起小时候生病时,母亲总会在他枕边放一束薄荷。那种被默默关怀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
在这个偏远的山村,在一个他曾经抱有偏见的小姑娘身上,陆承泽找到了一种久违的理解与温暖。这种理解不是来自相同的知识背景或生活经历,而是源于对生命本质的共同感知。
月光从窗户洒进来,在泥土地上投下银白的光斑。陆承泽望着那些光斑,第一次觉得,这个他曾经排斥的地方,也许正悄悄地改变着他。而这一切,都始于一个简单的午后,一架废弃的水车,和一块微湿的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