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棠几乎是跑着冲进了村部那间略显破败的土坯房。潮湿闷热的空气被骤然带入,引得屋里正在开会的几人都抬起了头。
村长杨老栓正和会计老王、民兵队长赵铁柱围在一张旧木桌前,桌上摊着记工分的本子和一个搪瓷缸子。他们原本在商量着抢收靠近河边的那片早稻,眼看天色不对,正犹豫着要不要立刻动员人手。
“杨爷爷!”苏晓棠气息未定,胸口剧烈起伏着,蓑衣上的雨水(或许是汗水)顺着边缘滴落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斗笠下的脸庞因为疾跑和紧张而泛着红潮,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不容错辨的焦急。
杨老栓见她这副模样,愣了一下,放下手里的旱烟杆:“晓棠?咋慌成这样?外面下雨了?”
“不是……还没下,但是……”苏晓棠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镇定,却抑制不住那份源自心底的紧迫感,“杨爷爷,后山不对劲!动物全在往山下跑,鸟雀惊飞了一大片,墨痕躁动得不行,怎么都安抚不住!这征兆太凶,怕是要发山洪了!得赶紧让靠山脚的赵爷爷、孙婶子他们几户人往高处避一避!”
她语速很快,几乎是一口气说完,目光灼灼地盯着杨老栓。
屋里出现了片刻的寂静。会计老王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老花镜,和民兵队长赵铁柱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混杂着诧异和一丝不以为然。
杨老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木窗,探出头去仔细看了看天色。乌云确实厚重,空气也闷得让人心慌,但雨点毕竟还没砸下来。他缩回头,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看着苏晓棠,语气带着长辈对晚辈特有的、试图安抚的耐心:
“晓棠啊,你这孩子心善,跟山里的活物亲近,杨爷爷知道。这天色看着是要下一场大雨,没错。但说山洪……”他顿了顿,摇了摇头,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是不是太玄乎了点?动物惊了,也可能是别的缘由,比如林子深处来了什么猛兽,或者就是这天气闷得它们受不了?”
“不是的,杨爷爷!这次不一样!”苏晓棠急得往前踏了一步,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动静太大了!不是一两只,是所有的,兔子、獾子、蛇、还有数不清的鸟……它们都在逃,那种害怕……是……”她的话语卡住了,她无法具体描述那种通过墨痕传递来的、如同实质般的集体恐慌,那种仿佛整座山都在战栗的感觉。她只能重复着,“是真的!非常危险!”
会计老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年纪稍轻些,平日里就有点爱说笑,此刻更是觉得这丫头有点小题大做。他端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水,慢悠悠地说:“丫头,知道你眼睛尖,心思细。可这山洪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能光凭感觉、看几只畜生乱跑就下论断啊。万一兴师动众地把大家伙儿都折腾出来,结果就是一场普通大雨,这笑话可就闹大了,咱们村以后在公社里都抬不起头。”
民兵队长赵铁柱虽然没笑,但黝黑的脸上也写满了怀疑。他是个实在人,更相信眼睛看得见的东西:“晓棠,老王话糙理不糙。发山洪那是天崩地裂的事情,得有凭据。你这……光靠动物异常,确实难以服众。靠山脚的几户,房子都住了几十年了,也没见出过大事。”
苏晓棠看着他们脸上那种混合着不信任和觉得她“孩子气”的神情,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张了张嘴,想告诉他们张奶奶的膝盖疼得异乎寻常,那是几十年风雨留给老人身体的最准的预报;想告诉他们墨痕不仅仅是“躁动”,它几乎被山林里传来的恐惧淹没;想告诉他们她“听”到了那些生灵濒死般的哀鸣……可她什么也说不出口。这些“证据”在根深蒂固的经验和“理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荒诞。
她的脸颊因为焦急和一种无力辩驳的委屈而涨得通红,眼圈也控制不住地微微泛红。她知道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可能意味着灾难的逼近。
“杨爷爷,王叔,赵叔,”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依旧坚持着,“我知道这听起来难以置信,但我敢用性命担保!那感觉不会错的!山洪真的要来了!现在撤离还来得及,再晚就……就真的来不及了!求你们信我这一次!”
她几乎是恳求地看着杨老栓。杨老栓是村里最有威望的人,只要他点头,事情就还有转机。
杨老栓看着眼前这丫头倔强又脆弱的样子,心里也不是不动摇。他知道苏晓棠不是个信口开河的孩子,她采药治病,心性沉稳,比很多大人都靠得住。可是,山洪预警……这责任太大了。万一判断失误,劳民伤财不说,他这村长的威信也要扫地。他再次望向窗外,天空阴沉得可怕,但雨,终究还没落下来。或许……再观察一下?
就在杨老栓内心天人交战,苏晓棠急得快要掉下眼泪,老王和赵铁柱依旧不以为然的当口——
“吱呀”一声,村部的木门被再次推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室外潮湿的泥土气息走了进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是陆承泽。
他的裤腿上沾着新鲜的泥点,额发被汗水濡湿,几缕贴在额前,显得有些狼狈,但他的眼神却锐利而清醒。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卷自己手绘的、笔触精准的简易地形图。
他的目光在屋内迅速扫过,掠过一脸为难的杨老栓,掠过面带质疑的老王和赵铁柱,最后,定格在脸色苍白、眼圈微红、孤立无援地站在屋子中央的苏晓棠身上。
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上前,声音清晰而沉稳,打破了屋内凝滞的气氛:
“村长,她说的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