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知青点里其他房间的灯火已经相继熄灭,只剩下陆承泽桌前那一盏孤灯,还在散发着倔强而清冷的光晕,在窗纸上投下一个凝然不动的剪影。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衬托出这秋夜的深邃与宁静。
陆承泽轻轻推开面前那些摊开的高考复习资料——那些来自家人的、承载着厚重期望的书籍和习题,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压力。他从抽屉深处取出一沓质地优良的空白信纸,这是他从省城带来的,原本或许是为了与家人通信,今夜,它将要承载一份截然不同的重量。
他提起那支熟悉的钢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略作沉吟,便在纸页的顶端,郑重地写下了收信人的名字——
陆承泽:
这三个字,他写得格外缓慢,每一笔都仿佛凝聚着这些日子以来的全部思考与挣扎。这不是一封写给任何人的信,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唯一的收信人和寄信人,都是他自己。这是一封对话内心的信,是一份确立自我的独立宣言。
笔尖在纸上沙沙移动,流淌出的文字,既是对过往的总结,也是对未来的期许:
今日之挣扎与反抗,并非终点,而是你真正独立的起点。你需明白,反抗家族之意志,其目的并非为反抗而反抗,乃是为寻求真正之成长与自我之确立。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眼前浮现出父亲严肃的面容,母亲含泪的双眼,还有外公那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写道:
家庭之期望,源于爱,却亦可成为思想之重负,切不可使其变作禁锢灵魂之枷锁。你当感念亲恩,但不必全然顺从;你当听取建言,但最终须自行决断。
他的笔迹沉稳有力,与往日的冷峻不同,今夜的字里行间多了一份沉淀下来的平静与坚定。
你于此地之所见所感——杨家屯之贫瘠与坚韧,土地之厚重与馈赠,乡民之淳朴与艰辛,乃至晓棠之善良、执着及其与万物共生之宁静,此一切,皆已深深烙印于你之生命,成为你血肉之一部分,不可分割,不可磨灭。这些,绝非方寸之地琐碎之情,它们是你理解真实世界之窗口,是你构建价值观之基石。
提及苏晓棠,他的笔尖有片刻的凝滞,脑海中闪过她在庇护棚里忙碌的身影,想起她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他没有回避这份情感,而是将其视为自己成长的一部分,坦然面对。
前路何在?他写下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随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不在他人之规划图纸上,不在世俗之眼光评判中,而在你本心深处,在你双脚真实站立之土地上。
他的思路越来越清晰,如同拨云见日:
高考可考,知识需学,然为何而学,学为何用,未来欲成何种模样之,此答案,须由你自行寻找,以你之眼观世界,以你之心做抉择。深造之目的,不应仅为脱离此地,跻身所谓更广阔天地,而应是汲取更大之力量,更好地回馈脚下之土地,服务你所了解之人民。
他想起了自己绘制的那份水利规划图,那不仅仅是一张图纸,更是他将知识与现实需求结合的第一次尝试,是他新的人生方向的雏形。
勿惧外界之压力,勿负内心之真实。他写下这两句,仿佛是在为自己打气,也像是在确立未来行事的原则,压力如风,终将过去;真实如根,滋长不息。若为迎合他人而违背本心,即便获得世俗所谓之成功,灵魂亦将永无归处。
最后,他写下了给自己的寄语,也是对自己未来的要求:
脚踏实地,但问前程,无问西东。望你永葆此刻之清醒与勇气,于纷扰中坚守内心之准则,于迷茫时聆听真实之声音。前路或许坎坷,然既已选择,便当义无反顾。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放下笔,长长地、缓缓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胸中积压许久的块垒都倾注于笔端,随着墨迹的干涸而消散。他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着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目光坚定。
随后,他将信纸仔细地、对折再对折,形成一个方正、挺括的小块,然后郑重地放入贴身的衬衣口袋里,紧挨着他胸膛,紧贴着那颗正在有力跳动的心脏。这封信,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昂的口号,但它代表着他与过去那个被动接受安排、在家族期望中寻找自身价值的陆承泽的正式告别。它是他在人生迷雾中为自己树立的第一个清晰的航标,是他在惊涛骇浪中为自己抛下的、最稳固的锚点。
窗外,月色清冷如水,洒满寂静的村庄,也透过窗棂,在他坚毅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他知道,与家庭之间的这场关乎未来主导权的博弈,远未结束,前方必然还有更多的风雨、更严峻的考验和更复杂的局面等待着他。
但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接受安排、在迷茫中随波逐流的少年。通过这场激烈的内心风暴,通过这封写给自己的信,他已经完成了一次重要的蜕变。他开始真正握紧人生的舵轮,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航向何方,并且已经做好了准备,去迎接属于自己的、充满未知却也充满可能的未来,去为自己的每一个选择承担起全部的责任。
内心的风暴渐渐平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平静与力量,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晨曦,开始在他深邃的眼眸中凝聚、闪耀。他吹熄了煤油灯,房间陷入黑暗,然而他的内心,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