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凡停在一处树荫之下。
他仰头看了看旅馆的三楼,从兜里掏出一张黄纸,往心口一拍,口中念念有词。
“眼见非见,心现非现。滴水入海,飞尘过肩。空空虚虚,清风无关。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急急如律令!”
符纸上微光一闪,袁凡身上光线一阵曲折,人影就淡了,像是被水洗掉了颜色。
他咧嘴一笑,抬步向旅馆走去。
外头艳阳高照,春风旅馆的大堂却还是有些阴暗。
一台吊扇挂在天花板上,搅动的空气,带着一股生鱼片的腥味儿,跟炒菜一样,越搅和越浓郁。
柜台后边杵着一和服老头,指尖“噼里啪啦”拨弄着算盘珠子,眉间有些愁绪。
今年这生意断崖式下滑,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里的人才能放下这不讲理的仇倭情绪。
他手上算账,仰头叫道,“三号,二零八的桥本君退房,去打扫一下!”
话音未落, 一个脑袋从楼梯间露出来,满脸堆笑,“哈伊!”
袁凡轻手轻脚地经过大堂,上了楼梯,与伙计擦肩而过,肚子一掖,躲过伙计的铜壶,悄无声息。
伙计弓着腰,脑袋偏在外头,一个大活人从他身边经过,竟然视若无睹。
袁凡先前激发的符,名叫障眼符。
用了这道符,要是走路时留神,不带风不弄出声响,在光线不是特别明亮的地方,人也不多,就有着障眼法的功效。
没错,这道符最适合的应用场景,就是捉迷藏躲猫猫。
靠着这黑科技,袁凡如一道无形之风,在楼梯间辗转腾挪,悄无声息地摸上了三楼。
上次他踩过点,记得那开窗的房间是在挡头。
“吴委员,万事大不过一个理字儿,咱也不跟您胡搅蛮缠,就来说道说道这个理儿……”
袁凡贴着墙根过去,还在走廊上,隔着房门,他便听到了郑氏的声音,又急又高,好像渤海湾的浪头。
走廊挡头的窗下有一垃圾桶,袁凡躲到垃圾桶后头,觑到房门开着一条缝儿,轻轻伸腿一顶,如同清风拂过,房门悠悠洞开。
袁凡长身而起,先从门外喽了一眼房中的情况,再揉身而入。
厚重的窗帘轻轻一荡,微微拱起。
有了遮蔽,袁凡这才来得及打量四周。
从这儿往窗外一了,远处可见尖尖的望海楼教堂,粗粗的倭国炮舰烟囱,往下一看,一黄包车从远处过来,跑得累了,便在外头的树荫下蹲了下来,取出一张大饼,卷了一根大葱开啃。
这间房算是旅店的高档套房,不但陈设上档次,卧房里头还有一个小间,里头的榻榻米用烟霞帐罩着,还有烟盘烟枪,这是给瘾君子配置的密室。
外头还有会客区,环抱的法式大理石茶几,三镶红木太师椅,压花羊皮坐垫,搁后世要住这房,一晚上最起码也得千儿八百的。
这会儿的会客区,满满当当坐了五个人。
郑氏坐在太师椅上,气势开张。
“吴委员,您打京城来办事儿,找上咱鹤春堂,一声令下,咱没半点含糊吧?
您的药放在店里,咱一家三口玩命儿吆喝,这药哗哗地走,咱没半点含糊吧?
您过来结账,这抽成您说多少就多少,咱没说过半个不字儿,咱没半点含糊吧?
可今儿咱带着银子,满腔诚意而来,就想着为您效劳,为政府多办事儿,您怎么就含糊了?”
郑氏身怀唇枪舌剑大刀阔斧,如入无人之境,转头问道,“委佗,你说说,咱在不在理儿?”
郑氏当然不是一人来的,还有郑大夫低眉耷眼地跟在旁边,保驾护航。
顶好的一块背景板。
“当然是咱们在理儿,吴委员,我媳妇儿说得对啊!”郑大夫接过话头,如奉观音。
他也不觉得寒碜,在他们家,掌柜的端尿盆,内掌柜端金盆,一人一个盆,内核一样,不过是革命分工不同。
与郑氏对垒的,除了上次曾经照面的两位,还有一矮壮男子,衣裳下贲张的肌肉,愣将长衫穿成了紧身衣,这人手头肯定硬扎。
这位守在一侧,斜眼看门开了,便起身关门。
“两位盛意拳拳,鄙人甚是感念,理应关照一二。”
主位上那位吴委员抑扬顿挫,一口官腔硬是要得,他回头问助手,“咱还能挤出货来吗?”
助手面露难色,“委员,咱这药是新药,产量不多,我们此次来津,手上携带无多,实在是爱莫能助啊!”
吴委员愣了一下,拱拱手道,“二位,你们也听到了,这次实在是没法子了,咱们下次再说,可好?”
“下次?”
郑氏噌地就站了起来,嗓门儿又提高了一个八度,“今儿来都来了,哪里能等到下次?”
他们俩公婆放下生意不去打理,心急火燎的组团出动,是决然不肯空手而归的。
前几日这吴委员放了些戒毒药在店里,当时也没往心里去,只是想着有枣没枣,呼上一杆子再说,反正没有风险,也不要本钱。
不曾想,那戒毒药还真是好卖,一百多块的药,没几天功夫就卖了个精光。
要知道人家给的利是三成!
当场一结算,鹤春堂竟然能赚五十块!
摸着那封银元,两口子如在云端,这些年下来,他们在干嘛?
和这个一比,往日苦哈哈地卖个草药,那和三岔口码头的花子有嘛区别?
有了这个好买卖,这几天的郑氏,那是上娘娘宫捡到了金元宝,神仙都压不住笑。
更让人高兴的是,今儿上午,之前的一老顾客又来了,说是这药效果贼好,昨儿还拿着烟枪寻死觅活的,今儿就能拿着鱼叉下海打鱼了。
这活招牌一打,周围的街坊四邻都托他来买药,一次就要三百块的药。
老郑当时就傻了,他哪有那么些个药,别说三百块的药,三十块的药都没有。
那位也有些傻眼,只得跟老郑一合计,就撂下五十块的定金,让老郑赶紧进货,他明儿来取。
三百块?
就这一宗,他们就能抽九十!
郑氏算盘“噼里啪啦”一打,把饭碗一丢,拉着老郑就往旭街跑。
吃饭,吃什么饭,吃饭能发财?
不曾想,他们带着诚意扑面而来,这头竟然双手一摊,说是没药了。
没药?
那哪行,人家是真有病!
说话之时,郑氏眼珠子到处一转,突然眼睛一亮,那是嘛?
在内房桌上,那戒毒药堆了半桌,她现在熟悉业务,眼睛一瞄,就知道怕不得有个五百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