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锡龄?”
匪首过来,听嗓音就是唱《空城计》的那位,他上下打量一下,偏着脑袋问,“你是干嘛的?”
洪锡龄将礼帽扣到头上,正了正衣领,掏出一枚印章递了过去,“本人是政府现任交通部次长,有紧急公务……”
“次长?次长好!”那匪首看了看印章,仰天大笑,对洪锡龄抱了个拳,“鄙人周天松,见过洪次长!”
洪锡龄面皮一紧,文明棍上端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这位周当家的,我告诉你,我必须马上回京,主持一个重要会议……”
“哈哈,次长的会议,自然都是重要的。”
不待他说完,匪首周天松又一次打断他的话,“次长……大官儿啊,搁我大清那会儿,洪次长得算是六部侍郎了吧?”
他呵呵一笑,“您这身娇肉贵的,不收你个三五十万,那都是辱没了您的身份!”
洪锡龄面皮一紧,还想说话,周天松却不肯理他了,叫来一个劫匪,冷声厉喝,“范老五,洪次长就交给你了,要有什么闪失,揭了你的皮!”
“是,参谋长!”劫匪像模像样地立正敬礼。
这两人一令一答,就着身上半新不旧的北洋军服,看着还像那么回事。
周天松甩手朝一车走了过来,到这边扫了一眼,问这二十多个旅客,“你们谁会说西洋话?”
“我会!”两人应声站了出来。
除了袁凡,还有一位叫庄铸九,两人在车上也搭过话,说是上海汇丰银行的买办。
周天松看着两人,接着问,“你们谁会春点?”
这回庄铸九不做声了,汇丰银行没开过这个培训班。
所谓的春点,就是江湖黑话。
读书人离不开字典辞源,离开了这个,别说读书作文,人家骂你都听不懂。
跑江湖也是如此,不论入的是哪行儿,先得学会了春点,然后才能够入行吃饭。
见庄铸九不做声了,袁凡拱拱手,“在下略懂。”
“略懂?”周天松挑了挑眉头,随手指了个男的,“说!”
“这叫“孙食”!” 几乎在周天松手指落下的同时,袁凡的话便脱口而出。
周天松的手指移向一个小媳妇,“这个呢?”
“果食!”
手指指着洪锡龄,这是大官儿。
“海翅子!”
手指偏过去,旁边是一个法国人,胸口别着十字勋章。
“色唐点!”
袁凡一口黑话说的顺溜,几乎是同声翻译,不差分毫。
周天松收手抱拳,脸色一缓,温言问道,“大水冲了龙王庙,老合是做什么买卖的?”
袁凡拱手还礼,“兄弟吃金点的。”
周天松抬头瞧了瞧蓝钢车,有些疑惑,“金点行的,能坐得起头等睡车?”
吃江湖饭的统称“老合”,“金点”说的是算卦相面,也难怪周天松生疑,算卦相面的行当,什么时候这么出息了?
袁凡呵呵一笑,“兄弟闲暇时候,还倒腾点儿古董,跟拱页瓤子有些来往。”
“这就难怪了!”周天松眼神在袁凡脸色一顿,这下释然了。
“拱页瓤子”说的是当铺,倒腾古董倒腾到当铺去了,看来眼前这位笑嘻嘻的家伙,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平时没少跟当铺联手坑人。
“待会开拔,洋票不少,还请老合帮忙传个话!”
袁凡应道,“应该的,当家的吩咐就是!”
“哈哈,周某先行谢过了,回寨子再请老合喝酒!”
周天松拍了拍袁凡的肩膀,打了一个哈哈,转身脸色一板,连声厉喝。
“传令,按照原计划,各队分批撤退!”
“传令,不许私藏私动物资,违者枪毙!”
“传令,不许动女票,哪儿动的剁哪儿!”
“传令……”
看周天松转身而去,有条不紊地发令,袁凡松了口气。
这人眉眼深沉目光阴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别看他言语客气,像这号人,说话越客气,越得提防。
不过,自己有手艺傍身,这条小命暂时算是无虞了。
如周天松所说,这一车的洋人不少,很多劫匪别说西洋话东洋话,连个官话都不会,张嘴就是黑话,这就麻烦了。
之前那意大利人约瑟夫,就是以西洋话对黑话,鸡同鸭讲,才吃了枪子儿的。
神特么“姨大力”!
多好的洋票,就这么糟践了,任哪个劫匪都会心疼。
这时候就体现出学门外语的重要性了。
遭逢大难,袁凡下意识怼了一下脑海中的铜钱,“葛大……大爷啊,祖宗啊,您老该醒醒了吧?”
现实是冰冷的,铜钱的姿势一成不变,哈欠都没一个。
叫祖宗要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嘛?
“袁兄,想不到您还会春点,前几年我还想学来着,那些家伙不地道,吃喝挺痛快,就是不肯教我。”
见周天松走了,庄铸九又凑了过来,看着袁凡有些羡慕。
“庄兄见笑了,他们不是不教,这春点都是江湖苦哈哈的玩意儿,您含着个金汤匙,学这个平白辱没了身份不是?”
袁凡打了个哈哈。
春点这门专业技术,真正是江湖人的身家性命财富密码,不是行内的人,是绝对不能外传的。
道上说“宁给一锭金,不给一句春”,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庄铸九一看就是大少爷出身,学春点就是当个玩具玩儿,哪个不开眼的敢把春点教他?
“滴……滴滴!”
“扯呼!”
周天松令出如山,几声锐利的哨声响起,劫匪开始整队撤退,呵斥声、推搡声、击打声、饮泣声此起彼伏。
劫匪打着火把,裹挟着肉票,分做几批撤走,转瞬之间,星星点点的火龙便钻进了山林之中。
这儿地处荒野,铁路从山谷中穿过,两侧都是高低错落的山头。
在朦胧的夜色中,群山匍匐如同怪兽,冷漠地俯视着山下蠕动的蝼蚁。
“媳妇儿,坐好了,咱这就开动!”
坐门板有些羞耻,袁克轸招呼了几声,周氏才扭捏着坐了上去,瞧着跟个红灯照的圣女似的。
袁克轸气力不足,便由他抬着前头,这刚一上手,他脸色陡然一变,太阳穴上的青筋都突起来了。
周氏从后头看到他的侧脸,咬着嘴唇心疼不已。
自家男人是个什么体力,她是最熟悉不过了,让他抬杠都费劲,还抬人?
自己身怀六甲本就不轻,加上厚实的红木板,没有二百斤也有一百七八,压力是何等的山大!
周氏有些不安地扭了两下,“进南,我现在还能走,要不我下来,等我走不动了你再抬我?”
“嗨,您就坐好吧,等我抬不动了再说。”
袁克轸回头咧嘴一笑,跟哭似的,“今儿让你见识见识,你家爷们儿气力足着呐,你当那“项城小霸王”是白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