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云鹏是个苦孩子。
出身贫苦不说,长相还有点拿不出手,个儿不高,眼睛还有点斜。
他成年之后,从山东跑到小站参军,他这长相就过不去。
小站兵额不多,讲的是精挑细选,可不是嘛歪瓜裂枣都能往里塞的。
可经不住靳云鹏一番软磨硬泡,新兵营勉强收下了他,却给他安排了一个光荣的岗位,扫厕所。
靳云鹏同学不错,干一行爱一行,既然组织安排了扫厕所,他就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厕所上,将厕所拾掇得光可鉴人,简直比食堂还要干净。
这天,他的运道来了。
老袁和徐世昌两位大佬下来视察,一圈儿走下来,老袁尿急,一到厕所,嚯,比自己家里的净房还要清爽。
老袁痛快地解决了问题之后,一拍大腿,人才啊!
从此之后,靳云鹏才正式入编,成了小站的一名一等兵。
转身过了小丘,袁凡抹了一下额头,还好,没有冷汗。
跟这些老狐狸打交道,真心不易。
这些人的某些习惯已经成了本能,他们或许是真心待人,但他们的那份真心,也不是一般人能接得下来的。
但不管怎么说,今天表现在线,收获满满。
袁凡脚步轻快,走到夷园门口的“太平迎瑞”处,有两人迎面而来。
前头带路的是周明泰,他引的那人,袁凡竟然认识,是那日在卞家胡同,侥幸从绑匪手里逃出生天的那位仁兄。
“袁叔儿,您这是去哪儿?”
周明泰见着袁凡,略带恭敬地上来行礼。
那人不禁面露异色,周明泰是嘛身份,能让他这样,这位少侠又得是嘛身份?
袁凡拍拍他的肩膀,“我有事儿先行一步,他们三位还在湖畔沙滩处,你带客人去吧!”
扔下一句话,袁凡与那位幸运儿微微颔首致意,并无言语,便飘然而去。
那人怔怔地看着袁凡的背影,询问道,“志辅,这位是?”
“嗨,卞叔儿,这是我新认的一长辈,别瞧他年轻,可这声“叔儿”,我叫的是心服口服……”
周明泰引着那人前行,边走边谈。
这人是津门八大家之一,卞家的家主卞荫昌,也是现任津门商会的会长。
看他眉眼中的焦虑之色,也是遇着大麻烦,跑来和周学熙合计办法了。
这些跟袁凡都没有关系,他现在抱着干闺女,嘴里不着调地哼着儿歌。
“拔萝卜,拔萝卜,嘿呦嘿呦拔萝卜,嘿呦嘿呦拔不动,老婆婆,快快来,快来帮我们拔萝卜……”
糖儿的小嘴巴圆圆的张开,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她打着哈欠想睡觉,却被无良干爹摇晃着要拔萝卜。
“去去去,唱的都是嘛玩意儿,拔萝卜,还拔塞子呢!”
拔塞子是津门人的哏儿,意思就是提前开溜,水槽正屯着一盆水呐,将底下的塞子一拔,水就溜没影了。
袁克轸一把将袁凡拨开,将闺女夺过来,“哼哼”两声,他唱的是“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袁凡乐呵呵地瞧着糖儿呼呼睡了过去,走到外边儿招招手,“进南兄,出来商量个事儿!”
袁克轸出来,哥儿俩找了一僻静之处,“说吧,嘛事儿,神神叨叨的?”
“嘿,前两天碰到一新鲜事儿,得找您这尊真佛拿个主意。”
袁凡将那碰瓷英租界的假分局,一五一十地跟袁克轸说了。
袁克轸沉吟一阵,“你是个有主意的,你自己是个什么章程?”
商量起正事儿来,袁克轸一本正经,没有一丝嬉笑之色。
袁凡没去看他,嘴里蹦出俩字儿,“吃掉!”
那地儿头上有一把通天大伞罩着,往上捅是捅不着的,一个不好,就把自己给捅了。
要动的话,只有一条路。
黑吃黑,短平快,直接端掉。
端掉一伙雁班子,谁能跳出来说什么了?
袁克轸皱着眉头,那伙子人不少,手头还有家伙,那可不是茶壶,说端就能端的。
他琢磨一阵,“你合计一下,要是端了那儿,能捞到多少出息?”
“这我到哪儿合计去?”袁凡哑然失笑,他们的财务报表又不给小爷看。
他偏着头想了想那栋小楼的格局规模,又想他们那收钱的手段,“一两万打底,再多的话……不好说!”
“那就行了,”袁克轸冷然笑道,“就算只有一两万,买那几十条烂命也足够了,不过……”
他正视着袁凡,肃然告诫道,“兄弟,你得记住了,咱这身子金贵,可不能跟那些个下三滥硬碰,他们的一条烂命,换咱一根头发丝儿,都算咱亏了!”
袁凡心中一暖,他有了点三脚猫功夫之后,确实就像是手里拎着一把钉锤,瞧谁都像钉子。
见袁凡点头受教,袁克轸哈哈一笑,又恢复了那玩世不恭的样儿,搂着袁凡的肩膀,大大咧咧地道,“这事儿你就甭管了,我来找人,正好这端午就到了,让他们给咱演一出“沉江”,乐呵乐呵!”
***
袁凡众人夷园叙话之时。
十五里外,河北新区。
这儿地处海河北岸,是二十多年前,老袁任直隶总督之时建成的样板工程。
这片新区仿西洋而建,其中的道路,也是按照西洋方式命名。
南北为经,东西为纬。
在三经路东侧,一纬路北侧,后世的金钢公园处,矗立着的衙门,便是直隶省长公署。
这儿原来是老袁的直隶都督府,后来到曹锟,又到曹锐,现在归了王承斌。
官署巍巍,深青的的屋脊上,停了一片鸟雀。
奇怪的是,这些鸟雀一个个都是低头耷脑的,还有些腿脚发软,一副旦旦而伐的模样。
倏地,一片甜香的淡青色烟雾,自公署后房的一扇窗牖中袅袅逸出。
唧唧复唧唧,房上鸟语织。
那片烟雾无声无息,却像是一声尖哨,那群站都站不住的鸟雀,骤然亢奋起来,争先恐后地扑向檐边,跟叠罗汉似的,只为了沾染一点那青烟滋味儿。
“笃笃笃!”
半晌过后,窗中传来敲击木头之声,青烟慢慢的稀了,没了。
“啾啾!”
这些鸟雀轰然散开,高声鸣叫,扑棱棱地振翅高飞。
那股子精气神,好似海东青附体,就算对面来了鹞鹰,它们也敢上去较量一个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