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邹府书房内的灯烛却燃至天明。
邹书珩拖着疲惫却异常清醒的身躯回到家中,未作片刻停歇,便径直求见其父,邹家当代家主,兵部尚书——邹远瞻。
书房内,檀香袅袅,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凝重。
邹远瞻端坐于太师椅上,面容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冷硬。
他听着儿子将今夜巷中所发生的一切,包括与逍遥王南宫星銮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眼神交锋,巨细无遗地道来。
起初,邹远瞻面色沉静,唯有听到邹书珩直言投诚时,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待听到南宫星銮那句“邹家,你能做主吗?”的冰冷诘问时,他眼中骤然爆射出锐利的光芒,直刺邹书珩。
“糊涂!”邹远瞻的声音低沉如闷雷,
“如此大事,岂容你擅自决断?若王爷并非试探,而是顺势将你扣下,或借此发难,我邹家顷刻间便是万劫不复!”
邹书珩并未退缩,他撩起衣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背脊却挺得笔直:
“父亲息怒!儿子并非鲁莽,正是预见到我邹家若再迟疑观望,恐将步上孙家后尘,才不得不行此险招!
逍遥王与陛下打压世家之心已坚如磐石,绝非一两个家族的妥协退让所能改变。
孙家已倒,旬阳孙氏覆灭在即,下一个会是谁?我邹家树大招风,早已是众矢之的!”
他抬起头,眼中是灼人的急切与清醒:“王爷虽未完全信我,却给了机会。他提及三日后对付旬阳孙氏,此言既是警告,亦是递出的橄榄枝!
父亲,王爷需要一把‘利剑’,一把能帮他更快斩断世家盘根错节势力的剑,而非一块需要费力敲打的‘顽石’。
我邹家位列九卿,祖父更是如今两位柱国大将军之一,在朝在军皆有余荫,若能主动投效,价值远胜其他家族!
这或许是危局中唯一的生机,甚至可能化危为机,让我邹家在新格局中占据一席之地!”
邹远瞻沉默着,目光如鹰隼般审视着跪在地上的儿子。
书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他何尝不知家族已处风口浪尖?
只是多年来习惯了世家的思维与立场,骤然要转向对抗整个阵营,其中风险与阻力实在太大。
“即便如你所言,家族内部,你几位叔伯,还有族老们……”邹远瞻的声音带着沉重的疲惫。
“所以儿子才提出愿为桥梁!”邹书珩急切道,
“儿子愿留在王爷身边,名为质,实为沟通之渠道。父亲可借此与王爷暗中接触,评估形势,从容布局。
三日后的孙家之事,便是最好的试探与投名状!若王爷果真雷霆手段,一举功成,则足以证明其能力与决心,我邹家当断则断!
若其中有变,我们亦可有所保留,不至全然被动!”
长久的沉默。邹远瞻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幕。
儿子的分析虽大胆,却并非全无道理。南宫星銮此人,藏得太深,
今日能对书珩说出这番话,其招揽之意或许为真,但更多的,恐怕还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利用与试探。
“起来吧。”良久,邹远瞻缓缓开口,声音里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你今日之举,过于冒险,家法难容。但……你所虑,并非毫无道理。”
他转过身,目光深沉地看着邹书珩:“此事,暂不得对外透露半分。
三日后,孙家之事,我会派遣一队可靠的家将跟着你,非为助战,只为护你周全,并亲眼见证局势演变。至于你……”
他顿了顿,“既然王爷给了你‘机会’,那你便好好把握。留在王府,多看,多听,少说。一切信息,及时禀报。
如何与王爷周旋,如何传递消息,分寸你自己把握。记住,你此刻代表的,仅是你自己,与我邹家无关。”
邹书珩心中猛地一松,知道父亲虽未明言同意,却已默许了他的行动,并开始考量与逍遥王接触的可能性。
这已是巨大的进展。
“儿子明白!定不负父亲所托,谨慎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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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夜色下,逍遥王府,水榭书房。
南宫星銮卸下了人前的慵懒戏谑,指尖沾着清茶,在紫檀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着几条错综复杂的线,如同天下的棋局。
侍女在一旁安静地煮水沏茶,动作娴雅。
逍遥王府总共有四名贴身侍女,吟风,落花,拂雪,影月。现在在逍遥王身边伺候的正是吟风。
“邹家那小子,倒有点意思。”南宫星銮忽然开口,语气听不出褒贬,
“有胆色,有点小聪明,最重要的是,懂得审时度势,甚至不惜押上自身为家族谋条生路。比他那些只知道抱残守缺的族老们,强上不少。”
木槿站在逍遥王南宫星銮身后,吃着碟子里的栗子酥,“王爷给了他三天的期限?”
“嗯。看看他能传出什么消息,也看看邹远瞻那只老狐狸,会作何反应。”
南宫星銮笑了笑,接过茶盏,
“世家这块坚冰,总需要第一道裂痕。邹书珩,或许就是敲下第一锤的地方。”他轻抿一口,似是随意问道:
“清秋呢?回来似乎未见他人。”
木槿回道:“沈先生午后便一直在西厢清梧院,似乎是在整理一些旧日书稿典籍。”
“整理书稿?”南宫星銮眉梢微动,放下茶盏,“走去看看。”
“王爷,这茶才刚沏好,您不先用些茶点吗?”木槿看着桌上刚端来的精致栗子酥。
南宫星銮已起身朝外走去:“少吃一点,你也不怕撑死。”
木槿连忙抓起两块栗子酥跟上,嘴里还嘟囔着:“撑死我也愿意,王爷等等我嘛……沈先生那边又不会跑了……”
清梧院内,烛火通明。
沈清秋一袭青衫,正站在几个打开的箱笼前,手中拿着一卷略显陈旧的策论文章,神色平静,眼神却透着几分遥远的追忆和不易察觉的冷诮。
桌上、榻上还散放着不少类似的书卷。
南宫星銮步入院中,挥手止住了欲通报的侍从,悄声走到门前,正好看见沈清秋对着那卷文章微微出神的模样。
“更深露重,不早些安歇,反倒在此睹物思人?”南宫星銮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沈清秋闻声转身,见是南宫星銮,并不惊讶,只微微躬身:
“王爷。”他目光扫过南宫星銮身后的木槿,以及她手里捏着的点心,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随即恢复淡然,
“并非思人,只是整理旧物,偶然翻出些当年应试的拙作,一时感慨罢了。”
南宫星銮走到桌边,随手拿起一篇展开。
文章字迹清峻,论述犀利,直指吏治痼疾与取士不公之弊,观点之大胆,思路之新颖,即便放在今日,也足以令不少朝臣汗颜。
“好文章!”南宫星銮赞叹一声,随即话锋一转,目光如炬地看向沈清秋,“大胆而有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