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船夫调转船头,欲将轻舟驶回码头之际,一阵若有若无、缥缈若仙乐的曲调,乘着湿润的江风,悠悠荡荡地拂过水面,侵入众人的耳膜。
那乐声初时极细极微,如丝如缕,仿佛只是夜风的吟哦。但很快,它便清晰起来,婉转悠扬,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典雅与熟悉感,在这满是市井喧哗的浔阳江上,显得格外突兀而神秘,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几人都不自觉地停下了动作,敛声屏息,循着那不可思议的乐声来处望去。
只见下游江心薄雾氤氲处,一叶更为小巧的扁舟正随波缓缓漂来。舟上仅有一道窈窕的身影,朦胧灯影下,依稀可见其怀抱琵琶,纤指轻拨,那华美流丽、姿态万千的动人曲调,便正是从那方寸之间倾泻而出,洒满江面。
乐声愈发清晰,旋律如旧梦重现。
太上皇南宫溯的眉头骤然紧锁,眼神中先是闪过一丝惊疑,随即被巨大的难以置信所取代,那深邃的眼眸深处,竟掠过一丝极少出现的锐利与…慌乱。这曲调……
太后沈清漪凝神细听片刻,绝美的容颜上掠过一丝恍惚与诧异,不禁喃喃低语:“这调子…好生耳熟…似是…似是当年京城旧宫里才有的《霓裳羽衣曲》之韵?”
“确实是《霓裳》正音,而且造诣极深。”婉太妃的声音也带上了十足的凝重和确认,她素来精通音律,绝不会听错。她望向那叶孤舟,眼中满是困惑与惊疑,“只是…此曲韵味非凡,绝非寻常乐工所能企及,更怎会在这远离京师的浔阳江上,由一陌生女子奏得如此真切?”
柔太妃也收起了所有欢快,下意识地攥紧了婉太妃的衣袖,低声道:“这…这究竟是何人?”
渐渐地,那叶轻舟缓缓漂近。两岸辉煌的灯火与江心朦胧的月色交织,如同舞台上的追光,悄然落在那舟上女子的身上。
她身着一袭素雅却不失风致的月白襦裙,外罩一件水绿色的薄纱半臂,夜风拂过,衣袂与纱袖轻轻飘举,似欲乘风归去,颇有出尘之态。一头青丝并未梳成时下流行的繁复发髻,只是松松地挽了一个堕马髻,斜插着一支品相极佳却样式简单的白玉簪,几缕发丝垂落颈侧,平添几分难言的风致与哀愁。
尽管她面上覆着一层轻纱,遮住了大半容颜,但那朦胧的侧影轮廓却优美得令人心颤。螓首微低,露出一段纤细白皙、弧度优美的颈项,专注拨弦的姿态,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段浸入骨血的雅致与风流,与这喧闹的俗世格格不入。
借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反射的灯火,可见其眉目清淡如远山含黛,一双眸子低垂,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掩住了所有情绪,仿佛她的整个世界只剩怀中的琵琶。她的手指纤细修长,骨节匀称,在琵琶弦上抹挑勾拨,动作娴熟流畅得已入化境,指尖起落间,仿佛不是拨动琴弦,而是直接撩动了时光与心弦。
那道身影,安福只瞥了一眼,心中便是猛地一沉,一股凉意窜上脊背。他难以置信地微微睁大眼睛,视线急速在那女子身影和太上皇的背影之间切换了一个来回,随即立刻垂下眼皮,将所有惊骇死死压在心底,呼吸都放轻了——他认出来了!当年,他还是个年轻内侍,曾无数次跟着还是王爷的陛下,悄悄前往那座着名的青楼“聆音阁”,只为见这位名动京城、色艺双绝的花魁娘子一面。陛下甚至……
南宫溯的呼吸在看清那身影的刹那便已窒住。无需看清全貌,那刻入灵魂的姿态,那独一无二的风韵,那曾让他痴迷沉醉、最终却痛彻心扉又愧疚半生的琴音……是她!怎么会是她?!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的沈清漪的手,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上前半步,朝着那艘小舟的方向,伸出了微微颤抖的手,声音干涩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脱口而出,竟带上了几分旧时的称呼:“…卿…夫人…可否…可否上船一叙?”
琵琶声戛然而止。
那女子缓缓抬起头,轻纱之上,那双曾被誉为“盈尽京城秋水”的眸子,穿透夜色与水汽,望了过来。当她的目光触及南宫溯那虽经岁月雕琢却依旧能辨认出的面容时,那双漂亮的眸子骤然睁大,瞳孔中瞬间溢满了无比的震惊、恍然、以及一种迅速弥漫开的、深可见骨的哀怨与冰凉。
南宫溯对上那双眼睛,呼吸骤然变得急促,所有被封存的记忆与情感如山崩海啸般涌来,让他一时竟失了语,只是徒劳地伸着手,仿佛想抓住一段早已流逝的过往。
就在这时,“咻——嘭!”远处,一道绚烂的烟火猛地蹿上夜空,轰然炸响,璀璨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江面,也惊醒了所有怔忡的人。
那琵琶女猛地回过神,眼中闪过一抹惊讶还有恐惧,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立刻抱起琵琶,迅疾地弯腰退回了轻舟那小小的舱篷之内。
“走!”一声压抑急促的吩咐从舱内传出。
那叶小舟上的船夫立刻奋力划动船桨,小船灵活地打了个转,迅速融入黑暗的江面与往来船只的阴影之中,不过片刻功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江心一圈圈荡开的涟漪和那仿佛从未出现过的、余音袅袅的琵琶声。
南宫溯徒劳地伸着手,僵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眼神空洞,仿佛整个灵魂都被那突如其来的相遇与消失抽离了。绚丽的烟火在他头顶不断绽放,照亮了他瞬间写满复杂痛楚与无尽追忆的脸庞。
那叶载着往事与琴声的小舟倏忽远去,湮灭在灯火阑珊的江面,只留下一圈逐渐平复的涟漪和满船凝滞的空气。绚烂的烟火仍在夜空中接二连三地绽放,五彩光芒映照在船上每个人的脸上,却丝毫驱不散那突如其来的沉重与静默。
太后的手悄然收回,方才被夫君无意识松开的手腕上,仿佛还残留着一丝突兀的凉意。她绝美的面容上,最初的恍惚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沉静。她没有看向失魂落魄的南宫溯,目光只是落在方才那小舟消失的江面,唇线微微抿起,眼神深邃,里面交织着惊讶、一丝了然,以及一种属于正宫皇后的、不动声色的审度与淡淡的怅惘。她自是聪慧无比,从南宫溯那失态的反应、安福瞬间的异常以及那女子绝非凡俗的气韵与琴音中,已隐约猜到了几分过往云烟。
柔太妃与婉太妃更是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她们眼中的欢快早已被震惊和不知所措取代。柔太妃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一双美眸瞪得大大的,写满了难以置信;婉太妃则微微蹙着秀眉,目光在太上皇僵硬的背影和太后沉静的侧颜之间小心地徘徊,心中已是波澜起伏。她们久居深宫,对于帝王的情感秘辛自有敏锐的直觉,此刻皆明白,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琵琶女,绝非寻常人物,定然与太上皇有着极深的、不为人知的旧日纠葛。
方才还其乐融融、温馨闲适的气氛,此刻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言的尴尬和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压抑笼罩着小船。
良久,还是太后沈清漪最先恢复过来,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依旧温和,却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疏淡:“陛下,江风渐凉了。”她顿了顿,又道,“时辰也不早,该回去了。”
南宫溯仿佛被这句话从遥远的回忆中惊醒,他缓缓收回一直伸着的手,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嗯,回吧。”
回程的路上,再无人说话。画舫靠岸,一行人沉默地下了船,登上马车。车厢内,空气依旧凝滞。柔太妃和婉太妃低眉顺眼,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太后闭目养神,面容平静,看不出喜怒。南宫溯则一直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灯火,眼神空洞,仿佛灵魂仍滞留在那琵琶声散的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