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都,东街。
夜色如墨,整座城池都陷入了沉睡。长街空寂,唯有更夫遥远的梆子声在巷弄间回荡。
大多数店铺早已熄灯闭户,只有“陈记布庄”的窗棂里还透出一缕昏黄,在青石板上投下暖色,仿佛夜色中唯一的孤岛。
“吱呀——”
店门被轻轻推开,惊动了门楩上的铜铃,细碎的声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柜台后正在核对账册的老板抬起头,看见一个身披玄色斗篷的高大身影立在门廊阴影里。檐帽压得极低,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整个人透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这位客官,实在对不住,小店已经打烊了。”老板放下算盘,堆起惯常的、带着三分歉意的笑容,“您若要扯布裁衣,还请明日早些光临。”
来人非但没有退去,反而向前一步,稳稳踏进那片昏黄的光晕中。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似是刻意压低了嗓门:“老板,我不是来买布的。”
老板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神骤然变得锐利。
他绕过柜台,步履沉稳地走到近前,借着灯火仔细打量。
来人全身都笼罩在厚重的斗篷里,连身形都难以分辨。
“那……客官所为何来?”他的声音里少了几分生意人的圆滑,多了几分谨慎。
黑袍人没有答话,只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
烛光下,那是一条盘绕成环的螭龙,形态狰狞,正死死咬住自己的尾巴,构成一个永恒的诅咒。
最令人心惊的是,它喉间那片逆鳞被刻意雕琢而出,镶着一颗米粒大小的血翡,在青光中如一只窥视世界的赤瞳。
老板的目光在触碰到玉佩的瞬间,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脸上最后一丝随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心照不宣的凝重。
他没有再多问,只是微微颔首,随即转身快步走到店门前,利落地将“营业中”的木牌翻转,露出“打烊”二字。
又谨慎地透过门缝向外张望——清冷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夜风卷起落叶,在青石板上打着旋儿。
确认安全无虞后,他轻轻合上门扉,落下三道门闩。
转回身,对着静立如松的黑袍人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语气恭敬而简短:“大人,请随我来。”
“有劳。”黑袍人的回应同样简洁。
老板不再多言,引着黑袍人穿过前堂。新布的浆洗味与樟木的清香在空气中交织,几排高大的货架投下斑驳的阴影。
他们来到后院,这里狭小逼仄,角落里堆放着杂物和蒙尘的大缸,显得荒凉破败。
老板脚步不停,径直走向院墙角落。那里看似随意地铺着几块老旧木板,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他蹲下身,手指在木板边缘摸索片刻,触动了某个隐秘的机括,随后用力向上一掀。
伴随着沉闷的摩擦声,一块厚重的木板应声而起,露出了下方黑黢黢的洞口。一股阴冷潮湿的、带着泥土和青苔气息的风从地底幽幽渗出。
石阶粗糙,向下延伸数步便没入浓稠的黑暗,仿佛直通九幽。
老板侧身让开,再次躬身,伸手指向那幽深的暗道。
黑袍人低头审视片刻,檐帽下的面容依旧模糊。
他没有丝毫犹豫,单手轻提斗篷下摆,俯身踏上了向下的石阶。黑暗如同潮水般迅速将他吞没,只留下逐渐远去的、沉稳的脚步声。
老板静立原地,直到最后一丝声响也消散在黑暗中,才缓缓将木板重新盖好,严丝合缝,仿佛那里从来都只是一片寻常地面。
地道深处,黑袍人经过几重隐蔽的暗哨,最终进到一间密室。
一人负手而立,背对着入口。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石壁上,拉得很长。
“大哥。”黑衣人摘下檐帽,露出真容——正是当朝太傅林维舟。
“齐铭那里,为什么没有清理干净?”那人没有转身,声音冰冷地质问道。
林维舟垂下眼帘:“齐铭动手前,已经当着我们的面将所有证据销毁。”
“林维舟,”那人终于转身,只是由于光线的原因没看不清他的容貌,“你跟着我多久了?”
这话问得轻描淡写,林维舟的背脊却微微僵直:“十三年了。”
“十三年,”那人轻笑一声,笑声里没有温度,“那你就该知道,活人的嘴,从来都比死物更不可靠。”
林维舟沉默片刻,躬身:“是我疏忽了。”
“我不希望再有下次。”那人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明白。”
……
程三巡在竹溪村又停留了三日。
这三日里,他帮着老夫人将齐铭的后事料理得妥妥当当。出殡那日,天色灰蒙如铅,细雪如同筛落的纸钱,无声飘洒。
全村的老幼都来了,他们不知道庙堂之上的恩怨是非,只道齐家小子是在沙场殉国的英烈。
程三巡换上了一身半旧的素色棉袍,亲自为齐铭扶灵。
当那口沉重的柏木棺材被麻绳缓缓吊入冻土坑穴时,他站在墓穴边缘,看着雪花落在漆黑的棺盖上,瞬间消融。他的心,也随着那棺木一同沉入冰窖。
老夫人自始至终都异常平静。她没有嚎啕,没有瘫软,只是在那新立的、尚且带着斧凿新鲜痕迹的青石墓碑前,站成了另一块石碑。
寒风卷起她花白的发丝,吹动她单薄的衣角,她却浑然未觉。
那双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抚摸着碑上阴刻的“齐铭”二字,指尖沿着笔画的凹槽游走,仿佛不是在触摸冰冷的石头,而是在最后一次抚摸儿子温热的脸庞。
当夜,月色凄迷,程三巡婉拒了村正和乡邻们的再三挽留,与蛮子驾着那辆黑漆马车,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驶离了沉睡中的竹溪村。
马车碾过村外覆雪的林间小道,轱辘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月光挣扎着穿透浓密交错的秃枝,在林间空地的积雪上投下无数破碎摇晃的光斑,如同鬼魅的眼睛。除了车轮压雪的“咯吱”声和略显沉闷的马蹄声,四野一片死寂,连惯常的夜枭啼鸣都消失了,静得让人心头发毛。
蛮子全神贯注地驾着车,耳朵警惕地捕捉着周遭任何一丝异响。
程三巡坐在车内,身体随着车厢轻轻摇晃,指间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那个贴身藏着的樟木盒子,冰凉的盒面似乎也沾染了他掌心的温度。
他的心绪如同车外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沉重而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