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国都,逍遥王府。
晨光熹微,透过书房那扇琉璃窗格,在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冽的松墨香气,与窗外隐约传来的梅花冷香交织在一起。
南宫星銮已从宫中归来,为皇后顾清沅备好早膳并亲眼看着她用了些许后,他便回到了这间属于他自己的天地。
此刻,他正端坐在紫檀木大书案之后,身姿挺拔如松,修长的手指间拈着一支狼毫小楷,正于铺开的雪浪纸上细细勾勒、批注。
纸上所列,皆是关乎明年春闱的繁琐事宜——从各州府学政的考绩,到可能主考人选的背景脉络,乃至都城贡院的修缮预案,事无巨细,皆在他笔下流转、推演。
他的神情专注而宁静,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这间书香墨韵的书房隔绝开来。
然而,这份宁静被几声极其轻微、却规律异常的“卡塔”声打破了。那声音并非来自门外,更像是从书房内某处机关枢纽中传出,细微得如同睡梦中齿轮的呓语。
南宫星銮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尖在纸面上留下一个恰到好处的顿点。
他从容地将毛笔搁上青玉笔山,起身,步履无声地走到一侧顶天立地的书架旁。
目光扫过排列整齐的书脊,最终落在第二栏几册看似寻常的《营造法式》与《山河舆志》上。
他伸出手,精准地取下那几本书籍,露出后面光洁的木板。随即,他指节微屈,在木板某处不显眼的位置轻轻一按、一推。
“咔。”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一块木板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约莫一尺见方的暗格。暗格内衬黑色丝绒,只静静地躺着三五个卷成小指粗细的桑皮纸卷。
这些并非蛛网密报的原件,原件此刻正安然存放在那座被称为“蛛巢”的绝对核心之地。这里的,是由绝对可靠的心腹,以特殊药水誊写、仅供他即时阅看的副本。
南宫星銮取出纸卷,回到书案前,逐一展开。
第一封,字迹瘦硬:“龙骧军星夜兼程,距东境最后隘口仅一日路程。途中未遇阻滞,亦无‘意外’。” 他目光掠过,眼神无波无澜。
第二封,墨色稍淡:“玉良城。水面无纹,鱼虾潜底。详查仍需时日。” “水面无纹……”他低声咀嚼了这四个字,玉良城这般平静,反而透着不寻常。
第三封,笔触略显急促:“苏将军部已楔入云梦泽外围。瘴疠弥漫,沼泽遍地,大军日行不足十里,辎重转运尤为艰难。”
阅毕,他拈起这三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卷,移至一旁造型古拙的青铜雁鱼灯上。跳跃的火舌温柔地舔舐过纸角,迅速蔓延,将那些关乎军国大事的字句化为一阵青烟和少许灰烬,松墨气息中混入了一丝焦糊。
恰在此时,书房外传来落花清冷而恭敬的通报声:“殿下,六公主驾临。”
几乎是声音落下的瞬间,南宫星銮脸上那层处理公务时的淡漠与审视便如冰雪消融般褪去,脸上露出无奈地笑容。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并无需整理的衣袍,快步走到门前,亲手打开了书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
院中,六公主南宫永宁穿着一身淡雅的月华裙,外罩一件莲青色的斗篷,并未佩戴过多珠翠,只鬓边斜插一支素银簪子,衬得她容颜清丽,气质如空谷幽兰。她身后只跟着一名垂首敛目的贴身婢女。
“六姐。”南宫星銮跨出门槛,面带笑容,恭恭敬敬地长揖一礼,姿态无可挑剔。
南宫永宁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便转向西苑的方向。两人极有默契,无需多言,便并肩沿着清扫得一尘不染的碎石小径,缓步而行。
“姐,”南宫星銮稍稍凑近,声音压低,带着几分亲昵的抱怨,“你说你这几天,来了,直接去找清秋便是,他那清梧院你又不是不认得,何苦每次都非要拉着我跑这一趟?我这儿还有一堆事儿呢。”
闻言,南宫永宁脚步未停,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平视前方,声音温婉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坚持:“《礼记》有云:‘将上堂,声必扬。’虽是在你府中,我亦不可失了礼数,径直闯入客卿院落,终是不妥。”
“哎哟我的好姐姐,”南宫星銮做出一个夸张的苦脸,“咱俩谁跟谁啊,一家人哪需遵循这等刻板规矩?”
“礼,体也。言行之所依也……”南宫永宁侧过头,明澈的眼眸看向他,显然准备引经据典,开始她最为擅长的“谆谆教导”。
“停!打住!”南宫星銮赶紧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一脸“怕了你”的表情,“姐,我错了,我真知错了!您就高抬贵手,饶了小弟这对牛弹琴的耳朵吧!”听她讲那些微言大义,他当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南宫永宁见他这般模样,开口说道,
“你呀,还是这般。”
她摇了摇头,不再多言,继续前行。南宫星銮在她身后偷偷做了个鬼脸,赶忙跟上。
不多时,清梧院那月亮门洞便出现在眼前。院内,那棵高大的梧桐树虽已落叶,枝干却遒劲地伸向天空,别有一番风骨。而树下,果然立着一道青衫身影。
沈清秋似乎早已等候在此。他身姿挺拔如竹,并未看书,也未赏景,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树上。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今日他依旧是一袭半旧青衫,洗得有些发白,却纤尘不染。面容清俊,下颌线条清晰,见到二人,他立刻躬身,行了一个标准而无可挑剔的文人揖礼:“王爷,公主殿下。”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
礼毕,他直起身。也正是在抬眸看向南宫永宁的刹那,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和淡泊的脸上,竟如同被暖风拂过的湖面,自然而然地漾开了一抹真切而温和的笑意,那笑意直达眼底,驱散了眸中惯有的清冷。
“殿下,您来了。”他开口道,语气是显而易见的熟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嗯,我来了。”南宫永宁难得“刻板”的脸上多出一丝笑容,回应得也十分自然,目光在沈清秋脸上停留了片刻,才转向他处。
站在一旁的南宫星銮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里不由得啧啧称奇。
好家伙,虽说这几日六姐确是天天下朝后便来王府与沈清秋探讨典籍义理,但这熟稔默契的程度,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
看看沈清秋那样子,分明是算准了时辰,特意站在院里等候。还有那眼神,那笑容……当时这小子还跟自己振振有词,说什么“身份殊途,不敢高攀”,全是扯淡!这分明是……
他正暗自腹诽,却见南宫永宁忽然侧过头,目光似不经意地扫向他。那眼神依旧温和,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南宫星銮却是瞬间领会——那是一种带着些许催促,又夹杂着些许“你该识趣了”的暗示。
南宫星銮心下顿时明了,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他立刻抬手摸了摸鼻子,故意打了个哈哈:“啊,那个……六姐,清秋,我突然想起府中库房还有些紧要账目未曾核对,老赵怕是等急了。你们慢慢聊,慢慢探讨学问,我就不在此打扰二位雅兴了!”
说着,他朝南宫永宁挤了挤眼,又对沈清秋投去一个“你小子好好表现”的眼神,也不等二人回应,便干脆利落地转身,迈着看似从容实则迅捷的步伐,溜之大吉。
一边走,他一边在心里疯狂吐槽:
“好你个沈清秋,平日里跟本王说话都是一板一眼,礼数周全得能闷死人,见到我六姐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还有六姐,平日里最重规矩礼仪,这会儿倒嫌我碍眼了?
真是重色轻弟……啊呸呸,是重友轻弟!哼,亏得我还巴巴地陪着过来,真是白当这个桥梁了!罢了罢了,看在那小子确实有几分真才实学,又能让六姐难得开怀的份上,本王就大度一点,不跟他们计较了……”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月亮门洞之外,将满院的清幽,以及那树下相对而立、气氛微妙的男女,留在了身后。和煦的晨光笼罩着他们,梧桐树的枝影在他们身周投下淡淡的、交织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