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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到书房,邹远瞻反手将房门关紧,那一声轻微的落栓声,仿佛也将他内心最后一丝犹豫与外界彻底隔绝。

整个书房顿时陷入一片只属于他的静谧之中,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松墨的清冷香气、古籍特有的陈旧纸卷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属于兵部衙门的铁血与严谨,那是经年累月处理军国大事所浸染出的独特气息。

他没有立刻走向书案,而是负手立于那扇朝向庭院的雕花木窗前。窗外,几竿翠竹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疏朗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婆娑舞动,带着几分闲适的雅意。

然而,这雅致却未能驱散邹远瞻眼眸深处的凝重。他那张向来沉稳持重的面庞上,此刻线条绷得有些紧,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着,显示出内心的波澜。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如同化作了一尊雕塑,只有胸脯随着略显沉重的呼吸微微起伏。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他在梳理着纷乱如麻的思绪。

女儿决绝离去时那明亮又执拗的眼神,逍遥王看似温和实则不容置疑的姿态,还有那封来自西境、重若千钧的家书……种种画面在他脑中交织盘旋。

直到窗外竹林深处传来一声格外清脆的鸟鸣,划破了书房的寂静,也仿佛惊醒了他。他缓缓转过身,目光穿越房间,最终,沉沉地落在了那张宽大、厚重、色泽深沉的紫檀木书案上。

这张书案,陪伴他处理了无数军政要务,见证了无数暗流涌动,此刻,它更像是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他步履沉稳地走到书案之后,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坐下,沉溺于那似乎永远也批阅不完的公文海中。而是弯下腰,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书案侧面,一个极其隐蔽、与紫檀木案体颜色纹理几乎完全融为一体、若非深知其存在绝难发现的小抽屉上。

那抽屉没有任何明显的拉手或锁孔,只有一道细若发丝的缝隙,暗示着它的存在。他伸出右手,食指精准地按在抽屉上方一块触感略有不同的区域,微微用力。

只听一声极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咔哒”声,像是沉睡的机关被悄然唤醒,抽屉应声弹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

直到此时,他才从怀中贴身内袋里,取出一枚造型古朴、表面带着温润包浆的黄铜钥匙。钥匙的纹路复杂而奇特,并非市面常见式样。他将钥匙小心翼翼地对准那几乎与木质纹理融为一体的锁孔,轻轻插入,再次转动。

“咔。”

这一次的声音比之前清晰了些许,带着金属机括咬合的确定感。他这才用指尖抵住那道细缝,缓缓地将抽屉完全拉开。

抽屉内部空间不大,内衬是玄黑色的丝绒,如同沉默的夜空。里面没有堆积任何杂物,只静静地、整齐地躺着寥寥数封以火漆严密密封的信件。

每一封信件的火漆颜色都不同,印记也各异,代表着不同的来源与极高的密级,它们是邹远瞻在朝堂风云中赖以判断方向的重要依凭。

他的目光在这些信件上快速扫过,手指在上面略作徘徊,带着一种郑重的筛选意味。最终,他的指尖停留在其中一封之上,准确无误地将其拈了出来。

这封信的信封明显比其他几封更为陈旧,边缘处甚至因反复摩挲而显得有些毛糙,显示出它被取阅的频率。封口的火漆是暗沉如血的红色,上面烙印着一个独特的、线条刚劲凌厉、充满蛮荒气息的兽头图案——这正是远在西境,镇守边关数十载、威名赫赫的老父亲,邹擎岳,独有的私人印信。

自当日邹书珩奉调带军离京,奔赴那前途未卜的东境之后,邹远瞻便清晰地意识到,邹家这艘大船,已不再能安然置身于朝堂漩涡之外。

一种无形的力量正推着他们,一步步涉入更深的水域。忧虑与抉择之下,他修书一封,以最快的渠道送往西境,向那位历经三朝、眼光毒辣的老父亲求教方略。

这封信,便是昨日深夜,才由风尘仆仆、绝对可靠的家将,马不停蹄送入他手中的回信。

拿着这封轻飘飘,却仿佛凝聚了西境风沙与家族命运的密信,邹远瞻并没有立刻回到座位上去阅读。

他再次踱步到窗边,借着窗外愈发明亮、却依旧带着春日寒意的天光,再次端详着信封上那力透纸背、熟悉到刻入骨髓的笔迹。即便不拆开,信中的每一个字,都早已在他心中翻滚了无数遍。

他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那暗红色的、冰冷的火漆印记。

仿佛能透过这坚硬的蜡封,感受到万里之外,那位在尸山血海中搏杀出来的老父亲,在写下此信时,那纵横沙场一生所锤炼出的杀伐决断,以及对家族未来前途那深沉如海、却又带着孤注一掷意味的考量。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取出了里面那张薄薄的信笺。信纸是西境军中特制的糙纸,质地坚韧,不易破损,带着一股粗粝感。上面的字迹虬劲有力,如刀劈斧凿,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与废话,开门见山,直指核心:

“远瞻吾儿:京中来信已悉。书珩东去,吾家已难独善。朝局云谲波诡,暗流汹涌,非汝所能尽察。”

“逍遥王南宫星銮,此子……非凡。”

看到“非凡”二字,邹远瞻的眼皮微微一跳,继续往下看。

“昔年,彼尚垂髫,国师曾观星象,抚其顶而言:‘紫薇隐耀,辅星承命。此子非池中之物,乃承天命者,遇风云则化龙。’ 此言虽秘,然非空穴来风。

老夫远在西陲,冷眼旁观其近年所为——看似闲散,实则处处落子,布局深远,心思之缜密,手段之老辣,绝非庸碌亲王可比。其志,恐不在区区亲王之位。”

“太祖当年起于微末,亦有其异象。星銮此子,类祖!”

“类祖”二字,如同惊雷,再次在他脑海中炸响,让他握着信纸的手指微微收紧。

“如今朝堂,看似平静,实则朽木将倾。陛下春秋正盛,然皇子皆幼,主少国疑,权臣窥伺之日不远矣。大变在即,吾儿身处兵部枢要,掌天下兵马粮草之重,欲求中立,犹如风中筑巢,倾覆只在旦夕之间!”

信中的笔迹在这里似乎更加用力,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既难独善,则需抉择。逍遥王既有天命之兆,又有雄主之资,更兼隐忍布局之能,实为潜龙在渊。吾儿切记:

倾族相投或为时尚早,然必须与之相近,徐徐图之,建立关联,获取信任。万万不可与之相恶!此乃我邹家存续,乃至更进一步的唯一坦途!”

“珩儿与颖儿之事,恰为良机。”

“西境安稳,勿念。京中诸事,汝当慎之又慎,权衡再三,然时机稍纵即逝,决断不可迟疑。”

“父,擎岳,手书。”

信的内容并不长,但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击在邹远瞻的心房之上。“承天命”、“类祖”、“布局深远”、“朝局将变”、“潜龙在渊”、“唯一坦途”……这些词汇串联起来,勾勒出的是一幅足以让任何朝臣心惊肉跳的未来图景,以及老父亲在那遥远边关,凭借其一生政治军事智慧,对帝都风云做出的敏锐洞察和近乎孤注一掷的家族战略抉择。

他再次将信纸上的内容,逐字逐句,反复看了两遍,仿佛要将每一个字的笔画,都深深地刻入自己的灵魂深处,确保没有任何误解或遗漏。

然后,他缓缓走到书案旁那座造型古拙、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黄铜烛台前。

烛台上,一支牛油烛正安静地燃烧着,橘黄色的火苗稳定地跳跃,散发出温暖的光晕,驱散着书房的昏暗。然而此刻,这温暖的火光,在邹远瞻眼中,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意味。

他捏着信纸的一角,将其缓缓地、平稳地移向那跳动的火焰。

纸张的边缘在接触到高温的刹那,开始不安地卷曲、焦黑,随即,赤红的火舌如同拥有了生命和意志的贪婪活物,迅速地向上蔓延、吞噬。那力透纸背的虬劲字迹,“承天命”、“类祖”、“布局深远”、“朝局将变”、“潜龙在渊”、“唯一坦途”……

一个个沉重如山的词汇,在火焰中扭曲、焦化,最终化为虚无,仿佛从未存在过。最终,整张信纸都变成了一团蜷缩的、带着零星火星的黑色灰烬,徒留一丝焦糊的气味。

他松开手指,任由那最后的残骸飘落,轻飘飘地,如同断翅的蝴蝶,坠入桌角那个盛着半盏清水的青瓷水盂中。

“嗤——”

一声轻微而短促的声响,是最后的挣扎与终结。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袅袅升起,随即迅速消散在空气中。水盂底,只留下一小撮无法辨认的、模糊的黑色残留,静静地躺在清澈的水底,诉说着一个已被彻底埋葬的秘密。

做完这一切,邹远瞻脸上所有翻腾的复杂情绪——挣扎、疑虑、沉重、乃至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似乎也都随着那封信的彻底湮灭而沉淀了下去,深藏于那双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眼眸之后。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焦糊味的空气,又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郁垒都随之排出。

他重新坐回了那张象征着权力、责任与无数机密的紫檀木大椅中,脊背挺得笔直。

他伸手取过一份兵部关于北境三镇秋季粮草提前调运的紧急公文,铺展开来。又提起那支他用惯了、笔杆已被摩挲得温润如玉的狼毫笔,在端砚中蘸饱了浓黑的墨汁。

当他落笔批阅时,手腕稳定如磐石,笔尖在纸面上划过的轨迹清晰而坚定,眼神也恢复了平日里的专注与沉静,仿佛刚才那场关乎家族命运的内心的惊涛骇浪,与那个至关重要的、押上未来的决定,都从未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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