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总工把厂党委那份“暂停外调”的通知轻轻放在桌上，没说话，只是端起搪瓷缸子，吹了吹浮沫，喝了一大口浓茶。茶水估计有点烫，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经费紧张？哼。”坐在对面的韩组长把烟屁股摁在烟灰缸里，用力拧了拧，“早不紧张晚不紧张，偏偏要去查合金去向的时候紧张。老杨，工业局那个电话，你怎么看？”
“怎么看？坐着看，站着看，都不如干着看。”杨总工放下缸子，声音不高，却带着股金属的硬度，“他们越不想我们查，说明那里头的窟窿越大，见不得光的东西越多。外调暂停，厂内的调查不能停。笔迹鉴定继续做，相关人员的银行账户、家属亲属的社会关系，想办法摸一摸。我就不信，那么大一笔合金，真能凭空飞了！”
“银行那边……恐怕有阻力。”吴技术员推了推眼镜，他最近明显瘦了一圈，但眼睛更亮，“这种涉及多年、跨地区的资金流向查询，需要正规手续和级别。我们工作组现在的权限……”
“那就找有权限的人！”杨总工打断他，“我联系了一位老同志，姓石，退休前在省里经手过不少大案。他对我们反映的情况很重视，答应帮忙看看。”
“可靠吗？”韩组长问。
“我拿我这张老脸担保。”杨总工指了指自己满是皱纹的脸，“老石当年是条硬汉子，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不过，他也提醒，对手经营多年，根子深，让我们一定把证据链做扎实，尤其是资金这块，要‘板上钉钉’。”
与此同时，刘海中的腰杆子，这几天明显挺直了不少，走起路来，中山装最上面那颗扣子都仿佛散发着“舍我其谁”的光。
他成了厂办钱副主任办公室的常客，美其名曰“反映车间群众思想动态”。实际上，话里话外就一个中心思想：易中海是害群之马，该处理，但事情不宜扩大，免得影响全厂声誉，寒了老工人的心。至于林爱国么，“年轻人有冲劲是好的，但也要注意团结，不能被人当枪使”。
钱副主任总是笑眯眯地听着，偶尔点点头，不置可否，但茶水从来没断过刘海中那杯。
这风向，车间里嗅觉灵敏的立刻察觉了。原先几个被工作组谈过话、吓得够呛的易中海旧部，又开始小心翼翼地往刘海中身边凑了。郭大撇子更是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鞍前马后，一口一个“二大爷英明”，把考场失利都归咎于“题目出得偏，有人打压老实人”。
技工理论考核成绩张榜那天，林爱国名字后面跟着个鲜红的“优”，排在机修车间头名。郭大撇子那栏，赫然是个“不及格”。
郭大撇子当场就炸了，脸红脖子粗地指着榜单：“这不公平！出的都是啥题？尽玩虚的！坑人！肯定是有人看我不顺眼，故意整我！”他不敢直接点林爱国和吴技术员的名，但那眼神，那架势，谁都明白。
旁边几个也没考好的青工跟着起哄，车间里顿时嗡嗡响。
林爱国正在帮周师傅校准一台磨床，头都没抬。周师傅用棉纱擦了擦手，走到人群前，声音不大，却像冷锤敲铁：“考不过，就怪题目？哪道题超纲了？哪条原理书上没有？自己平时干活毛躁，学习不上心，还有脸嚷嚷？有那功夫，不如回去把《机械基础》再抄两遍！”
郭大撇子被噎得脸更红了，但看着周师傅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到底没敢再顶嘴，悻悻地嘟囔着走了。那几个起哄的也散了。但那股不服不忿的怨气，像机油味一样，沉在了车间空气里。
林爱国知道，这不仅仅是郭大撇子一个人的事。这是刘海中那伙人，在试探，在制造杂音，在给工作组和他本人施加压力。
晚上，他如约来到杨总工家。杨总工递给他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部分整理好的核心证据复印件，包括特管组档案笔迹对比图、老侯关于铜件的证词要点、陈大夫关于母亲之死的证言摘要，以及一份杨总工亲自写的、情况说明和建议。
“老石住在城南老干部休养所，三号楼二层东户。他喜欢清静，晚上九点后一般不见客。今晚我陪你过去。”杨总工看了看窗外渐黑的天色，“记住，到了那里，有一说一，证据摆清楚，疑问提出来，其他不要多说。老石问什么，答什么。”
林爱国重重点头，把纸袋仔细装进一个半旧的帆布书包里。
晚上八点半，杨总工推着那辆老永久，林爱国跟在旁边，两人沉默地走在通往城南的僻静街道上。路灯昏暗，梧桐树影幢幢。
快到休养所时，杨总工忽然放慢了脚步，压低声音：“前面路口右转，有个小门，平时送煤送菜的走，知道的人少。我们从那儿进去。”
林爱国会意，跟着杨总工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休养所围墙很高，那个小铁门果然虚掩着。两人闪身进去，里面是锅炉房和杂物堆，灯光暗淡。
他们沿着墙根阴影，快速走向三号楼。那是一片红砖老楼，掩映在茂密的乔木后面，很安静。
就在他们快要走到三号楼楼下时，走在前面的杨总工突然脚步一顿，同时抬手示意林爱国停下。
林爱国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心头一紧。
三号楼对面的路边树下，影影绰绰停着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这车在厂里都不多见，更别说在这老干部休养所。车里没有开灯，但借着远处路灯的微光，能看见驾驶座上隐约有个人影，一动不动，面朝着三号楼的单元门方向。
像是在等，又像是在监视。
“看见了吗？”杨总工声音极低。
“看见了。”林爱国手心有些出汗，“冲我们来的？还是冲石老？”
“不好说。”杨总工眯着眼看了看那辆车，又看了看黑沉沉的单元门，“但这时候停在这儿，绝非偶然。我们被盯上了，或者老石被盯上了。”
“那我们还上去吗？”
杨总工沉吟了几秒钟，忽然问：“你书包里那些复印件，如果……万一，落到别人手里，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林爱国迅速思考：“笔迹和证词是关键，但都是复印件。没有原件佐证和完整链条，效力大打折扣。不过，可能会打草惊蛇，让对方知道我们查到了哪一步。”
“惊了就惊了。”杨总工脸上露出一丝冷峻，“也该让那些躲在暗处的魑魅魍魉知道，天，还没黑透呢！”
他拍了拍林爱国肩膀：“东西给我。你从这边绕到楼后，看看有没有其他上去的路，或者有没有后门。注意安全。我先过去，会会那辆车里的是哪路神仙。”
“杨工，您一个人……”林爱国担心。
“我一个老头子，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快去！”杨总工不由分说，拿过帆布书包，背在自己肩上，挺直腰板，竟然不躲不避，径直朝着那辆黑色伏尔加走了过去！
林爱国不敢耽搁，立刻转身，借着树木和建筑的阴影，快速向楼后迂回。他能听到自己心脏砰砰直跳，耳朵却竖起来，捕捉着前面的动静。
他绕到楼后，这里更黑，只有几个单元门口昏暗的灯。他仔细寻找，发现一楼有一扇窗户装着防盗网，但旁边似乎有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工具间门，门虚掩着。
他轻轻推开门，里面堆着扫帚水桶。工具间里面，有一道通向楼内的木门，锁着，但看样式很旧。
就在他琢磨怎么进去时，忽然听到前面隐约传来杨总工提高的、带着怒意的声音：
“……看什么看？我找人！你哪单位的？车停这儿挡道了知道吗？！”
紧接着，是一个年轻些的、有些油滑的男声：“老爷子，火气别这么大嘛，我们也是奉命办事，等人。您找谁啊？这大晚上的……”
林爱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再犹豫，后退两步，助跑，猛地蹬踏墙壁，双手用力抓住了工具间上方一个凸出的水泥窗台边缘！手臂肌肉贲张，他咬紧牙关，引体向上，艰难地翻上了那个狭窄的窗台。窗台旁边，就是二楼一户人家的阳台栏杆，距离不远。
他看准位置，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
双手险险抓住冰凉的铁栏杆，脚在空中蹬了两下，才勉强爬上了二楼阳台。阳台门关着，窗帘拉着，里面没有灯光。
他顾不上许多，从这户阳台，可以爬到相邻单元二楼的走廊窗户！
而楼下，杨总工和车里人的对话似乎陷入了僵持。发动机的声音响了起来，车灯骤然亮起，雪白的光柱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