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验定在凌晨四点,人最困,电最稳的时候。液氮罐像两个沉默的巨人蹲在机床旁,管子蜿蜒,冒着白森森的寒气。王铁牛裹着棉袄,搓着手:“好家伙,这阵仗,赶上给导弹发动机做手术了。”
林爱国没说话,最后一次检查自制的超厚壁抗振夹具。毛坯料被死死锁在里面,像个待宰的囚徒。特制的、带内部冷却通道的负前角涂层合金刀,已经装在了经过加强的主轴上。
“各就各位。”林爱国声音嘶哑,他两天没怎么合眼了,“冷却系统,启动!”
液氮泵低吼起来,白色的雾状氮气顺着特制喷嘴,精准地喷向预设的切削接触区。监控仪表上的温度读数直线下跌,很快跌破零下一百五十度。
“主轴启动,最低速。”机床沉闷地嗡鸣起来,在低温下声音都变得滞涩。
林爱国亲自摇动手轮,刀尖缓缓接近工件。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圆了,屏住呼吸。
接触!
“嘎——吱——!”
一声极其刺耳、完全不似金属切削的怪响炸开!监控屏幕上的主轴负载曲线瞬间冲顶!紧接着就是一声脆响——刀尖崩了!碎片擦着夹具飞出去,打在防护罩上当啷作响。
“停!”林爱国怒吼。
机床停下。第一刀,失败。刀崩了。
“温度太低,材料脆性超预期了!”吴技术员看着崩碎的刀尖,脸色发白。
“调整!把液氮喷射点后移五毫米,减少预冷,主要靠切削区即时冷却!”林爱国飞快下令,“换二号刀!稍微提高一点转速,减小切深!”
第二刀开始。怪响声小了些,但主轴和工件传来的震动明显加剧,监控仪上的振动频谱乱得像一锅粥。这是材料内部不均匀和极端低温导致的不稳定震颤,随时可能引发共振,毁掉一切!
“要不算了……”有人小声嘀咕。
林爱国死死盯着振动曲线,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忽然,他抢过操作面板,做了一个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动作——他猛地将进给速度提高了百分之五十!同时,手动微调了冷却液的喷射角度!
“爱国!你疯了!”周师傅都忍不住喊出来。
更剧烈的震动传来,机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奇异的是,几秒钟后,那杂乱的振动频谱中,一个主导的、异常尖锐的峰值,竟然开始减弱、消散!仿佛被更强的、有规律的切削振动给“压制”了下去!
“以暴制暴……”吴技术员喃喃道,“用更大的、可控的强制振动,去抵消那些不稳定的高频震颤……这他妈是玩命啊!”
林爱国额头青筋暴起,手上操作不停。机床像一头被强行驯服的野兽,在咆哮与颤抖中,艰难地向前推进。刀尖下的切屑不再是连续的蓝黑色“弹簧”,而是一种奇特的、近乎粉末状的银灰色。
一刀,两刀……第一个复杂的型腔轮廓,竟然在这种近乎狂暴的方式下,被一点点啃了出来!尺寸在线!
当这一刀终于走完,林爱国关掉机床,整个人几乎虚脱,后背全湿透了。但他眼里闪着光:“参数记下来!振动压制有效!下一刀,调整冷却角度,再试试提高切削速度!”
就在大家刚缓过一口气,准备记录数据、更换刀具时,车间里所有的灯光,毫无征兆地,同时熄灭!
不是跳闸那种“啪”一声,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应急通道指示灯泛着幽绿的光。
“怎么回事?!” “停电了?” 车间里顿时一片混乱。
“备用发电机呢?”周师傅吼道。
“正在启动!但需要时间!”值班电工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几分钟后,应急照明和部分关键设备电源恢复。但用于后处理试验件、正在预热到关键温度的一台真空热处理炉,因为程序突然中断,温度失控,炉内一批用于验证后工艺的试片全部报废!炉子本身也因热冲击需要至少一天检修!
“妈的!”王铁牛气得踢了一脚工具柜,“肯定是有人搞鬼!”
林爱国看着那台冒着青烟、仪表盘乱闪的真空炉,又看了看刚刚取得突破的机床。停电发生在最要命的时候,精准打击了他们的试验节奏。这是巧合?还是那个“备用方案”的一部分——干扰、拖延,让他们无法按时拿出合格产品?
“炉子坏了,后处理验证暂停。”林爱国强迫自己冷静,“但切削试验不能停!就用最简单的时效处理代替后续复杂工艺,先验证主体加工可行性!吴工,重新计算简化方案的数据!”
就在这时,车间电话响了。是门卫打来的,说有公安局的同志送东西来。
来的正是老郑。他递给林爱国一个密封的证据袋,里面是棒梗捡到的那张皱巴巴的纸,还有几张照片。“电话是死胡同,但通讯记录挖出点东西。这个号码在停电前二十分钟,往市电力调度所一个值班员的私人呼机上发过一条信息,内容就两个字:‘老地方’。”
老郑指着照片,是那个值班员,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在接受问询,面如死灰。“他交代了,有人给了他五百块钱,让他在今天凌晨四点左右,‘帮个小忙’,拉掉轧钢厂所在这条线路的总闸几分钟。他说不知道具体原因,只以为是厂里内部有人想捣乱。”
“给钱的人呢?”林爱国问。
“戴帽子口罩,看不清脸,给了现金。但描述的身形和口音……有点像张先生那个受伤跑掉的手下。”老郑面色凝重,“还有这个,”他指着证据袋里另一份文件,“我们在追查张先生可能藏匿的窝点时,从一个即将发往海外的快递中转站截获了这个包裹。”
林爱国打开那份文件,里面是几页用英文和繁体中文写的分析报告,附有几张照片。报告标题是《目标L技术能力与心理侧写》。里面详细记录了他解决台钻故障、全国比武表现、攻克箱体初期的思路、甚至包括他喜欢用的工具品牌、工作时的习惯动作……照片里,有他在车间工作的侧影,有他放在宿舍窗台上的那本德文手册,甚至有一张不知何时偷拍的他母亲老宅的照片!
报告的结论部分用红笔圈出:“……目标技术直觉敏锐,动手能力强,有韧性,但重感情,尤其对家庭和师傅有强烈责任感。可利用其技术自负与保护欲,制造困境,诱其冒险,或施以恩威……”
一股寒气从林爱国脚底升起。对方把他研究得如此透彻!就像猎人研究猎物!那个张先生,或者“灰雀”,接近他,观察他,评估他,每一步都可能是在为这份报告增添细节,为最终的“利用”或“清除”做准备!
“包裹里还有这个。”老郑又拿出一个小密封袋,里面是几片极细的、闪着特殊光泽的金属碎屑。“鉴定过了,就是你们最早试切‘昆仑’箱体时留下的碎屑。他们连这个都偷偷收集了。”
收集碎屑,可以分析材料成分、切削工艺,甚至反推机床性能。这是赤裸裸的技术窃取!
“所以,停电是干扰,‘礼物’是示威。”林爱国声音发冷,“告诉我们,他们一直在看着,有能力干扰,也有兴趣拿走一切。”
“对。”老郑点头,“而且他们很可能还有后手。部里领导突然要求来视察,时间就在后天。我怀疑,他们会不会想利用这个高关注度的场合,搞出点更大动静,彻底搞黄这个项目,或者……针对你个人。”
压力如山般袭来。技术攻坚到了最关键也最脆弱的时刻,暗处的敌人张牙舞爪,上级领导又要亲临……
“兵来将挡。”林爱国把那份令人作呕的侧写报告扔回证据袋,“试验继续!炉子坏了,就想别的办法处理试件!把能做的,做到最好!”
接下来的三十多个小时,技术组的人像上了发条。简化后的时效处理方案被验证有效,至少能保证加工出的主体尺寸稳定性。他们又连续进行了五次极限切削试验,调整参数,优化冷却,记录数据。每个人都熬得眼睛通红,车间里弥漫着泡面、机油和汗水的混合味道。
终于,在领导视察当天清晨,一个经过“简化抢救”工艺加工出的完整箱体,摆在了测量台上。三坐标测量仪的探针缓缓移动,数据一个个跳出来。
关键尺寸……全部合格!
形位公差……达到要求!
表面质量……满足标准!
“成了!真他娘的成了!”王铁牛吼了一嗓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哭又笑。
吴技术员看着最终报告,手抖得拿不住。周师傅用力拍着林爱国的背,说不出话。
林爱国看着那个泛着冷冽光泽、凝聚了无数心血和风险的箱体,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至少,他们证明了,这条路,走得通!
上午九点,几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入轧钢厂。部里来的孙司长,在杨总工等厂领导陪同下,走向主要车间。孙司长五十多岁,气度沉稳,眼神锐利。
林爱国作为技术负责人,被要求在现场汇报。他换上了干净的工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车间被打扫过,但那台经历了无数次试验、显得有些沧桑的机床,和旁边巨大的液氮罐,依然诉说着刚刚过去的疯狂。
孙司长仔细听着林爱国的简要汇报,目光不时扫过那个合格的箱体和新工艺记录,偶尔问一两个非常专业的问题,切中要害。
汇报还算顺利。孙司长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不容易!在材料出问题的情况下,能另辟蹊径,拿出合格产品,这份闯劲和担当,值得表扬!这也证明,我们一线技术工人,是有智慧、有能力克服一切困难的!”
周围响起掌声。厂领导们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孙司长准备去下一个参观点时,一个穿着灰色工作服、戴着口罩的保洁员,推着清洁车从旁边经过。车子不知怎的,轮子一歪,撞在了那台液氮罐的备用阀门上!
“咔哒”一声轻响,备用阀门的手轮被撞松了!一股白色的高压氮气猛地从缝隙中喷射出来,发出尖锐的啸叫!气体喷向的方向,正好是孙司长和几位领导站的位置!
“小心!”林爱国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过去,用力将孙司长往旁边一推!
高压低温的氮气擦着他的后背喷过,打在后面的工具架上,瞬间凝结出一片白霜!
现场一片惊叫混乱。保安立刻上前控制住了那个吓呆了的保洁员。
孙司长被扶住,脸色微变,但很快镇定下来,看向林爱国:“林师傅,没事吧?”
林爱国后背衣服被刮破,皮肤火辣辣地疼,肯定冻伤了。他摇摇头:“没事,司长。”
杨总工和周师傅急忙围上来。孙司长看了看那个还在嘶嘶漏气的阀门,又看了看被控制住的保洁员,眼神深邃。
“意外?”他轻声问,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在场所有人。
林爱国捂着后背,看着那个惊慌失措、不断辩称“不是故意的”的保洁员,又看了看那台刚刚完成使命的机床和那个合格的箱体。
他知道,这绝不是意外。
“备用方案”的最后一击,还是来了。
而且,选择在这个最瞩目的时刻。
他抬起头,迎向孙司长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
“报告领导,这不是意外。是有人,不想让‘昆仑’顺利走下去,也不想让我们这些人,安生干活。”
车间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氮气泄漏的嘶嘶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林爱国和那个瘫软在地的保洁员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