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团是坐着一辆墨绿色的“吉姆”轿车来的,后面还跟着辆拉行李的嘎斯卡车。五个人,清一色的呢子大衣,皮鞋锃亮。带队的伊万诺夫博士五十来岁,秃顶,圆脸,笑起来眼睛眯成缝,握手热情得能捏碎核桃,一口带着大舌颤音但相当流利的中文:“亲爱的中国同志们,你们好!向你们在艰苦条件下的卓越工作精神,致敬!”
跟在他身后的人里,最扎眼的是个叫谢尔盖的年轻人,三十出头,瘦高,金丝眼镜,薄嘴唇,全程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头致意。他手里始终拿着那个深棕色的皮质笔记本,偶尔用钢笔快速记录几笔。
欢迎仪式简短而热烈,厂领导讲了话,伊万诺夫也热情回应,大谈“兄弟友谊”和“科学技术服务于全人类”。但林爱国注意到,谢尔盖的目光,从下车开始,就像精密的探针,扫过厂区建筑、设备,最后落在了楚云飞和林望山身上,尤其在楚云飞脸上停留了几秒。
参观路线先车间后实验室。车间里,那台轰鸣的“土振动台”毫无意外成了焦点。巨大的噪音和夸张的振动让伊万诺夫等人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但随即露出“理解”的微笑。
“非常富有创造性的装置!”伊万诺夫大声赞美,几乎要盖过机器的轰鸣,“体现了中国同志不畏困难、自力更生的精神!”
谢尔盖却上前几步,扶了扶眼镜,仔细观察着偏心轮的转动、皮带的张紧度,以及平台上试块的固定方式。他忽然转头,用清晰但语调平淡的中文问林望山:“林工程师,这种机械式激励,频率的稳定性如何保证?我们注意到,皮带传动可能存在滑差。另外,试块夹具的刚性是否足够?微小的夹具振动可能会掩盖材料本身的响应信号。”
问题非常专业,直指这台土设备最核心的缺陷——数据可靠性。林望山心头一紧,表面镇定地解释:“目前只是初步筛选,我们更关注趋势。精度问题我们清楚,正在想办法改进。”
谢尔盖点点头,没再追问,但在笔记本上又记了几笔。
参观完车间,一行人走向那间独立的平房实验室。气氛明显更加凝重。伊万诺夫依旧谈笑风生,但眼神也变得专注起来。谢尔盖更是几乎贴在了展示的几台自制仪器旁,仔细查看每一个旋钮、每一根接线。
楚云飞负责讲解,他拿出几块普通的“星火”材料试块,演示常规的硬度测试、金相观察。伊万诺夫不时发出赞叹,提出一些看似外行的问题。谢尔盖却很少开口,只是看,偶尔用他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的、看起来像高级万用表般的仪器,在不触碰试块的情况下,进行一些非接触测量。
林爱国作为“跟班学徒”站在人群外围,心一直提着。他看到谢尔盖在靠近墙角一个柜子时(那里藏着转移后的关键试块),脚步似乎顿了顿,手里那个“万用表”的屏幕角度微微偏向了柜子方向。同时,他金丝眼镜的镜片内侧,靠近太阳穴的位置,有一个针尖大小的绿色光点,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
那是……指示灯?还是某种探测反馈?
演示进行到高温性能环节。楚云飞启动一台自制的小型高温炉,将一块普通试块放入。炉温上升,仪器记录着膨胀系数等数据。一切正常。
就在这时,谢尔盖像是忽然对他的“万用表”读数产生了疑问,他调整了一下仪器,然后看似随意地向前走了两步,站到了一个能同时观察到高温炉和墙角那个柜子的位置。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仪器屏幕。
就在这一刹那,林爱国凭借未来记忆中对精密仪器和隐蔽探测的敏感,捕捉到一个细节:谢尔盖眼镜镜片上那个绿色光点,变成了快速的、有节奏的明暗交替,仿佛在发送或接收某种编码信号!而他那块看似普通的手表表盘下方,一个极其微小的暗红色LEd,也同步闪烁了一下!
他是在扫描?还是在用某种方式激活或探测什么?
“楚工程师,”谢尔盖忽然开口,语气依旧平静,“贵方这种材料的居里点,理论预测和实际测定吻合度如何?有没有发现……异常的热滞回线,或者,在特定温度区间出现非热源性的……微小能量波动?”
问题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直刺“星火”材料可能隐藏的最敏感特性之一!
楚云飞面不改色:“目前还在基础性能积累阶段,您说的现象我们尚未观测到。可能我们的设备精度还不够。”
“哦,那太可惜了。”谢尔盖推了推眼镜,绿色光点停止了闪烁,“这类现象,往往能揭示材料更深层的电子结构或相变机制。或许,我们可以分享一些我们在类似材料上的……观测经验。”他这话听起来像是善意,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试探。
参观在看似和谐的气氛中结束。送走专家团后,楚云飞和林望山立刻返回平房,脸色都很难看。
“那个谢尔盖,不简单。”楚云飞沉声道,“他问的问题,还有他那些小动作……不像是普通学者。伊万诺夫是幌子,他才是真正的‘眼睛’。”
“他们肯定有所察觉了。”林望山忧心忡忡,“尤其是关于‘非热源性波动’……云飞,我们藏起来的那几块……”
“必须立刻再次转移!做更彻底的屏蔽!”楚云飞断然道,“另外,今天所有接触过演示的人,包括我们自己,都要回忆每一个细节,看有没有疏漏。”
林爱国也被要求留下帮忙整理和加强警戒。趁着楚云飞和林望山去安排转移的间隙,他注意到苏梅在角落里,心神不宁地整理着一些散落的草稿纸。她动作有些慌乱,将几张纸塞进档案袋时,林爱国眼尖地看到,其中一张纸的背面,用极淡的铅笔勾勒着一个简易的波形图,旁边标注的日期,正是楚云飞首次发现“记忆”现象的那天!
苏梅察觉到他的目光,手一抖,档案袋差点掉地上。她勉强笑了笑:“爱国啊,还没回去?这里我来收拾就行。”
林爱国没说什么,点了点头,心里疑云更重。苏梅在偷偷保留那些异常数据?她想干什么?
深夜,林爱国回到集体宿舍,躺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白天的种种在脑海里翻腾:谢尔盖闪烁的眼镜、伊万诺夫完美的笑容、苏梅慌张的神色、父亲和楚云飞的焦虑……
他悄悄起身,走到宿舍外空旷的篮球场边透气。冬夜的寒风像刀子,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烦闷。
“小子,愁眉苦脸的,遇上事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堆煤的棚子阴影里传来。
林爱国悚然一惊,回头看去,正是那个黑市老者!他裹着一件破旧的老羊皮袄,蹲在阴影里,像块融进黑暗的石头。
“你……你怎么在这儿?”林爱国压低声音,又惊又怒。
“厂里闹这么大动静,我能不知道?”老者哼了一声,“白天来的那拨‘老毛子’,可不是善茬。你们那点小秘密,怕是要兜不住了。”
林爱国心跳如鼓:“你想说什么?”
“我说过,你惹上麻烦了。图纸的事,保卫科查得紧,快摸到我了。我老头子想清净。”老者慢慢站起来,走到林爱国面前,浑浊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冷光,“上次的交易,再加点码。除了那份‘高温相变点数据’,我还要知道……你们藏在哪儿、怎么处理那些‘会记事儿’的玻璃片子。告诉我,我保证,图纸的事,到此为止,再没人追究。不然……”
他没说下去,但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林爱国浑身发冷。这老者知道的,远比他表现出来的多!他要的不仅是数据,更是“星火”核心秘密的藏匿地点和处理方法!他想干什么?卖给谢尔盖他们?还是另有图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林爱国强作镇定,“我就是个学徒。”
老者嗤笑一声:“学徒?能让楚云飞那种眼高于顶的人多看你几眼?能想出振动台那种歪点子?小子,别装了。我耐心有限。明晚这个时候,还是这里。我要答案。不然,你就等着保卫科,还有更麻烦的人,找上门吧。”
说完,他佝偻着身子,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煤堆后面。
林爱国站在原地,寒风刺骨,却抵不过他心底涌上的寒意。
前有专家团精密刺探,侧有苏梅行为诡异,后有黑市老者直接胁迫索要绝密。
而他,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困在17岁的身体里,手握答案却不能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