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元年的南京城，夜空中没有星。
或者说，那轮过于饱满的月亮，吸走了天地间所有的光，只留下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银白，压在宫殿的琉璃瓦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刘伯温立于钦天监观星台，紫檀木的栏杆被他攥得发烫。他身着御赐的仙鹤补子绯袍，身形清癯，夜风拂过他花白的须发，却带不起半分飘然之意，只余下铁石般的凝重。
他看的不是月，是月下那常人无法得见的东西——一道自紫金山深处升腾而起，横贯半个南京城的磅礴紫气。
此乃金陵王气，大明国运所系。
然而此刻，在这煌煌紫气之中，却有一道墨染般的黑气，如附骨之疽，死死缠绕着龙脉七寸，正贪婪地吞噬着新生王朝的生机。
“黑气缠龙……”刘伯温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碎玉摩擦，“吴地文脉，果然未伏。”
“未伏？”身后传来一个略带尖锐的声音。不知何时，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已像影子般出现在台阶阴影处，飞鱼服的绣纹在暗夜里泛着冷光。“陛下要的，是四海宾服，天下归心。区区一道文脉，还能翻了天不成？”
刘伯温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死那道黑气：“毛指挥使可知，文脉主一地文运，聚千古才气。吴地自古多才俊，若文脉不为大明所用，反生怨怼，十年之内，此地必出‘文曲’，挟江南士林之心，与朝廷分庭抗礼。届时，刀兵不起，而社稷动摇。”
毛骧瞳孔微缩，脸上那点虚伪的恭敬瞬间褪去，只剩下鹰隼般的审视：“陛下有令，凡有碍国运者，无论何物，皆——斩！”
那个“斩”字，带着血腥气，砸在观星台上。
刘伯温终于缓缓转身，袖中一枚温养了甲子的古铜“斩龙钱”悄然滑入掌心，冰凉的触感直透神魂。“那就……斩。”
……
三日后的苏州虎丘，剑池之畔。
白日里游人如织的盛景早已散去，此刻只剩下呜咽的山风，和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剑池之水不再清澈，反而翻滚着如同砚台里打翻的浓墨，散发出陈年墨锭与旧纸堆混合的异样香气。
这便是“文脉”显化的异象——千机文墨阵。
一个青袍老者，手持一支硕大的判官笔，立于池中一块孤石之上，正是江南第一风水师，青乌子。他须发戟张，怒视着池边的刘伯温与毛骧，以及数十名劲装挎刀的锦衣卫。
“刘伯温！你助朱重八得了天下，如今便要过河拆桥，斩尽我江南文骨吗？”青乌子声音悲愤，手中判官笔一挥，剑池中墨浪滔天，化作无数刀枪剑戟的虚影，直扑岸边！
“保护大人！”毛骧厉喝，锦衣卫们纷纷拔刀，结阵向前。
“退下！”刘伯温一声低斥，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一步踏出，竟无视那漫天墨色兵戈，径直走向剑池。
墨色兵戈撞在他身前三尺，便如冰雪遇阳，悄然消散。
青乌子脸色一变：“好个‘言出法随’！你已触摸到规则边缘？可惜，此地乃千年文气所钟，容不得你放肆！起！”
他判官笔再挥，墨池中瞬间升起无数尊顶盔贯甲、手持书卷的“文魁兵圣”，阵列森严，文气与杀气交织，压得人喘不过气。
毛骧与锦衣卫们脸色发白，他们能斩人，却不知如何斩这虚无缥缈的文气化身。
刘伯温神色不变，只是缓缓抬起了右手，那枚斩龙钱在他指尖嗡嗡作响，发出清越的龙吟。他并指如剑，在空中虚划，每一次划动，都引动周遭地气剧烈波动。
“金针定穴，导引江河。”他口中念念有词，脚下步伐暗合九宫八卦，“此地文脉过刚易折，需以水德润之，破其戾气。秦淮河，来！”
他最后一声如同敕令，遥遥指向南京方向。
远在百里之外的秦淮河水，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搅动，骤然掀起数丈狂澜，水汽横空，竟隐隐与虎丘剑池产生了玄妙的联系。
下一刻，剑池边缘的石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裂开数道口子，清澈的、带着脂粉香气的秦淮河水，如同天河倒灌，狂暴地冲入墨池之中！
“以污秽之水，破我千年文章？”青乌子目眦欲裂，试图操控墨浪抵挡。
“错了。”刘伯温声音冰冷，“是以人间烟火，洗尔迂腐怨气！”
清浊之水猛烈撞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墨色被迅速稀释、冲散。那无数文魁兵圣在水中挣扎、消散，发出不甘的哀鸣。
青乌子脚下的孤石崩裂，他身形踉跄，判官笔“咔嚓”断成两截。
“文脉……断了……”他面如死灰，看着那代表江南千年文运的紫黑之气，在秦淮河水的冲刷和刘伯温手中斩龙钱的金光下，寸寸碎裂，化作漫天光点，最终彻底湮灭。
阵破，龙斩。
虎丘上空，月光似乎都明亮了几分。
青乌子呕出一口鲜血，死死盯着收钱入袖的刘伯温，眼中尽是恶毒的诅咒：
“刘基……你今日斩的不是龙脉，是你自己的命！龙脉有灵，斩龙者……必遭天噬！我在地狱等你！哈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他气绝身亡，坠入渐渐平息的池水之中。
毛骧松了口气，挥挥手，示意锦衣卫上前清理现场。他走到刘伯温身边，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先生神通，陛下闻之，必……”
他的话顿住了。
因为他看到，刘伯温依旧站在那里，背影挺拔如松，但借着月光，他能清晰地看到，刘伯温垂在身侧的右手，正在微微颤抖。最关键的是，在他那绯色官袍的袖口处，一点刺目的鲜红，正缓缓泅开，如同雪地里绽开的寒梅。
那是刚才强行引动百里外秦淮河水，承受龙脉崩毁反噬时，被他死死压下的内伤之血。
刘伯温没有回头，也没有去掩饰。他只是望着青乌子沉没的地方，望着那片重归清澈，却再无灵性的池水，淡淡道：
“毛指挥使，回京复命吧。此间事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下一处，该去黄山了。”
毛骧看着那抹刺眼的血红，眼神闪烁，最终躬身抱拳：“是。”
当夜，刘伯温于驿馆静坐调息，压制体内翻腾的气血。窗外万籁俱寂，唯有案头灯花偶尔噼啪作响。
忽然，一阵无名之风穿窗而入，灯焰猛地摇曳了几下。
风停时，一张薄如蝉翼、色作暗金的帛书，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案头。
帛书上，只有四个以朱砂写就、铁画银钩的古篆——
九九归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