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观那篇关于漕运改革的奏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掀起惊涛骇浪,却在朝堂某些特定的圈子里,引起了微妙的共鸣。一些年轻气盛、渴望建功立业的低阶官员,对其文中“破旧立新”、“重用新人”的观点颇为激赏,私下议论时,不免对现有官僚体系的“暮气”多有指摘。而一些原本就与太子一系若即若离、或暗中对燕王抱有期待的官员,则从中嗅到了某种风向变化的气息,对这位新科探花更是另眼相看。
刘伯温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警铃大作。陈观此人,手段高明,他并不急于站队,也不直接攻击任何人,而是通过提出看似“中立”、“为国”的政见,巧妙地引导着舆论,潜移默化地瓦解着太子监国以来努力营造的稳定局面。这种“软刀子”,往往比直接的攻讦更为致命。
他加派了人手,对陈观进行全天候的严密监控,甚至连其日常饮食、交往的仆从都纳入了调查范围。然而,陈观行事依旧滴水不漏,每日不是在翰林院埋首故纸堆,便是与几位名声不显的清流文人诗文唱和,未曾踏入任何一位权贵府邸,也未曾与任何可疑人物接触。那份超乎年龄的沉稳与老练,让负责监视的承影司精锐都感到棘手。
与此同时,沈括的地下研究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通过对墨羿冰封前后能量数据的反复比对,以及那枚“隐波鉴”捕捉到的、陈观身上极其微弱的异常波动(虽未达到警报阈值,但被沈括刻意放大分析后,发现了一种与玉青龙碎片残留气息同源、却更为隐晦的“印记”),沈括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
归墟之力,并非单纯的能量侵蚀,它更像是一种具有“意识”或“模因”特性的污染。它可以通过特定的媒介(如玉青龙)直接控制宿主,也可以通过更隐蔽的方式,在目标体内种下“种子”或“印记”。这种“印记”平时处于休眠状态,极难察觉,但在特定条件下(如宿主情绪剧烈波动、接触到特定能量频率、或执行某种“指令”时),便会激活,潜移默化地影响宿主的心智与决策,使其在“自主”的表象下,不知不觉地服务于归墟的意志!
墨羿在摧毁玉青龙时,很可能被种下了这种“印记”,这也是他伤势如此诡异、难以治愈的深层原因!而陈观,极可能就是被种下了“印记”的、更成功的“作品”!他并非被完全控制,而是在其原有的才华与野心上,被巧妙地嫁接、引导,使其成为归墟嵌入大明朝廷的一枚活棋!
这个假设令人不寒而栗。如果成立,意味着归墟的威胁已从简单的“控制”上升到了更可怕的“寄生”与“同化”!朝堂之上,像陈观这样看似正常、实则已被“标记”的官员,还有多少?
就在刘伯温为这个发现感到心惊时,谨身殿再次传来了召见。
这一次,朱元璋的精神似乎格外健旺,甚至屏退了左右侍从,只留刘伯温一人在殿内。
“伯温,坐。”朱元璋指了指旁边的锦墩,语气是罕见的平和。
刘伯温谢恩后,依言坐下,心中却愈发警惕。皇帝越是表现得亲和,往往意味着接下来的话越是重要,甚至危险。
“春闱已过,新科进士们也陆续授官。”朱元璋端起茶杯,轻轻吹着浮沫,看似随意地说道,“朕观这一科,人才辈出,尤其是那陈观,文章锦绣,见识不凡,是个可造之材。”
刘伯温心中一动,恭敬应道:“陛下圣明,陈探花确实才华横溢。”
“嗯。”朱元璋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刘伯温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审视,“朕听闻,他在翰林院,颇为勤勉,还上了关于漕运改革的折子?你怎么看?”
刘伯温斟酌着词语:“陈探花勇于任事,其心可嘉。漕运积弊已久,确需改革。然兹事体大,牵涉甚广,需从长计议,稳妥推行。”
他没有直接否定陈观,而是强调了改革的复杂性,这是老成持重之言。
朱元璋不置可否,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忽然话锋一转:“伯温,你觉得……太子监国这些时日,做得如何?”
这个问题,如同一个无形的漩涡,瞬间将殿内的气氛拉紧!
刘伯温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才是今日召见的真正目的。他肃容道:“太子殿下仁厚勤政,宵衣旰食,朝野有目共睹。监国期间,政务井井有条,社稷安稳,实乃陛下之福,大明之幸。”
“仁厚……勤政……”朱元璋重复着这两个词,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是啊,标儿是仁厚,也够勤勉。只是……伯温,你觉得,治理这偌大的天下,光靠仁厚与勤勉,够吗?”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刘伯温身上:“如今北元虽暂退,然狼子野心未死;东南倭寇,时有骚扰;朝堂之上,派系林立,各有盘算……这天下,需要的是雄主!是能震慑四方、涤荡寰宇的雷霆手段!”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仿佛沉睡的雄狮,正在缓缓苏醒,展露爪牙。
“朕老了,也病了这一场。”朱元璋的语气忽然带上了一丝疲惫与萧索,“有些事,看得比以往更清楚了。这江山……终究是要交给年轻人的。但交给谁,怎么交……朕,还得好好思量。”
他没有明说,但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对太子能力的质疑,以及对“狼一样的儿子”那模糊呓语的潜意识认同!
刘伯温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皇帝这是在向他摊牌,也是在试探他的立场!
“陛下春秋鼎盛,龙体康健在即。”刘伯温稳住心神,避重就轻,“太子殿下乃国之根本,名正言顺,且日渐成熟,假以时日,必能承继大统,光大社稷。”
他没有直接反驳皇帝,而是再次强调了太子的正统性与成长性。
朱元璋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挥了挥手,意兴阑珊地道:“罢了,朕也只是随口一说。你退下吧。”
退出谨身殿,刘伯温只觉得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皇帝的倾向,已然明显。他对太子的不满,对“雄主”的期待,如同一股潜流,正在龙袍之下汹涌奔腾。而陈观的出现,以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归墟“印记”,恰好为这股潜流,提供了一个看似完美的“支点”与“借口”!
一旦皇帝认定太子“仁弱难当大任”,而陈观这类“锐意进取”的“新人”又能不断展现出“非凡”的才干,那么朝局的天平,将很可能发生致命的倾斜!
归墟这一招,何其毒也!它不再直接对抗,而是巧妙地利用人性的弱点与权力的规则,在帝国的心脏深处,埋下分裂与混乱的种子!
刘伯温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蛛网,紧紧缠绕住了他的心脏。
他必须加快行动了。必须在陈观这颗“毒芽”真正成长为参天毒树之前,在皇帝的意志被彻底扭曲之前,找到证据,揭露真相!
否则,大明面临的,将不仅仅是外敌入侵,更是从内部开始的、根脉尽断的腐朽与崩塌!
微澜已起,风暴将至。而他,必须在这惊涛骇浪降临之前,找到力挽狂澜的桅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