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前三天,一场清雪席卷了豫东平原的小镇。雪片不大,却绵密如絮,落了整整一夜后,把青灰的瓦檐、斑驳的土墙都裹上了层蓬松的白。天刚放晴时,朝阳穿透云层洒下来,让檐角垂着的冰棱折射出细碎的光,踩在积雪上“咯吱”的声响,是这个冬日小镇最鲜活的韵律。
镇口的老槐树刚被环卫工扫出半片空地,就被一阵突兀的引擎声打破了宁静。一辆银灰色的桑塔纳2000稳稳地停在槐树下,车身还带着长途跋涉的风尘,却在雪地里格外扎眼——在这个连摩托车都算稀罕物的小镇,这样的车,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辆。
正在扫雪的老王头直起腰,眯着眼睛往车窗里瞅。副驾驶的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王大爷,是我,张天放。”
“天放?”老王头手里的扫帚“哐当”掉在雪地上,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哎呀!真是你这小子!出息了啊!”他的嗓门陡然拔高,像丢了个炮仗在平静的湖面,“老张家的天放回来了!开小汽车回来的!”
不过半袋烟的功夫,镇口就围满了人。有挎着菜篮的妇人,有缩着脖子晒太阳的老人,还有穿着棉袄追逐打闹的孩子,都围着桑塔纳指指点点。有人伸手想摸车标,又怯生生地缩回去;有人念叨着“这得多少钱啊”,语气里满是惊叹;也有几个年轻媳妇凑在一起,眼神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嫉妒:“听说在深圳当大老板了,上电视都了呢。”
张天放推开车门下车,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羽绒服,袖口干净整洁,没有半点老板的派头。他笑着朝众人点头致意,弯腰从后备箱里拎出两大箱东西——给父母的保暖内衣、深圳的特产糕点,还有几盒包装精致的茶叶。“李婶,张叔,过年好啊。”他挨个打招呼,声音温和,和小时候在巷子里跑跳时没什么两样。
“这不是天放嘛,可算回来了!”邻居李婶挤到跟前,伸手就要帮他拎东西,目光却不住地往车里瞟,“你妈在家天天念叨你,说电视上看到你了,穿着西装讲什么‘代码’,比中央台的主持人还精神!”
张天放笑着应承,脚步却没停。他知道,此刻家里的父母,恐怕比镇口的乡亲还要盼他。果然,刚拐进那条熟悉的小巷,就看见自家土坯墙的院门口,母亲正踮着脚张望,冻得通红的手在围裙上反复摩挲。
“天放!”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冰凉的手在他脸上摸了又摸,“瘦了,还是瘦了,在外面是不是没好好吃饭?”她的目光扫过儿子身上的衣服,又落在那辆桑塔纳上,眼泪掉下来,却笑得合不拢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院子里,父亲正蹲在台阶上抽烟,烟卷燃到了尽头也没察觉。听见动静,他缓缓站起身,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里的光亮得惊人。他走上前,拍了拍张天放的肩膀,声音有些沙哑:“回来了?车停稳了。”
“爸,我回来了。”张天放反手握住父亲粗糙的手,那双手上满是老茧,是在工厂里拧了半辈子螺丝留下的痕迹。他心里一酸,把带来的茶叶递过去,“给您带的龙井,您尝尝。”
进了屋,暖意扑面而来。土坯墙被熏得发黑,却被母亲收拾得一尘不染。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一盘炒花生和几个苹果,最显眼的是墙上贴满的报纸剪报——《人民日报》的专访、《经济日报》的评论,甚至还有《深圳特区报》的头版截图,都被细心地用浆糊贴在硬纸板上,边缘用红笔描了一圈,有的地方还被摩挲得发卷。
“你看,这都是你妈弄的。”父亲指了指墙上的剪报,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又藏着些许骄傲,“天天翻来覆去地看,街坊邻居来了就拉着人家介绍,比自己上报纸还高兴。”
母亲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鸡蛋茶,塞到张天放手里:“天放啊,你在外面风光,妈在电视上看到你了!”她坐在儿子身边,絮絮叨叨地说,“那天《东方时空》重播,你爸特意去供销社买了台十八寸的彩电,还请电工来装天线,全村人都来咱家看电视,王大爷说‘老张家出了个大人物’,你李婶还托我问,你们公司招不招打字员,她女儿高中毕业了在家待业……”
张天放捧着温热的鸡蛋茶,耐心地听着母亲的唠叨。鸡蛋茶里放了不少红糖,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到了心底。他时不时应一声,目光扫过墙上的剪报,忽然发现有几张报纸的角落,用铅笔圈着一些文字——“偷税漏税”“企业家落马”,都是父亲画的。
“爸,您圈这些干什么?”张天放指着剪报问。
父亲蹲在炉边添了块煤,火苗“噼啪”一声跳起来,映得他脸上的皱纹愈发清晰。“名气大了是好事,但也容易招人眼红,做事要稳当。”他的语气陡然严肃起来,“我在工厂干了三十年,见多了‘树大招风’的事。以前车间里有个技术骨干,有点本事就飘了,跟领导对着干,最后被人找了个由头开除了。你现在是名人了,站得越高,看得人就越多,越要稳得住。”
张天放放下碗,认真地说:“爸,我记着了。龙腾的每一笔账都清清楚楚,每一个项目都踏踏实实,我不会忘本的。您放心,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记着就好。”父亲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张天放赶紧拿出打火机,给父亲点上。父亲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圈:“咱们老张家没那么大的本事,但做人的底线不能丢,做生意和做人一样,得实在。我昨天听广播里说,有些企业家红了就忘了本,偷税漏税、搞歪门邪道,最后栽得很惨。”
“我明白。”张天放说,“就像我写代码,基础逻辑要是错了,后面再怎么改都是漏洞。做人做事也是一样,底线就是基础逻辑,不能出问题。”
父亲没太听懂“代码”“逻辑”这些词,但他明白儿子的意思,满意地点了点头。母子俩正聊着家常,院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村干部标志性的大嗓门:“张老哥在家吗?深圳来的大老板回来了,我得亲自来看看!”
进来的是小镇的王镇长,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西装,头发梳得油亮,手里拎着两箱水果,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的干部。一进院,他就快步走上前,紧紧握住张天放的手:“张总,可把您盼回来了!咱们镇就缺您这样的能人带一带啊!”
母亲赶紧搬来椅子,倒上热茶。王镇长坐定后,目光在堂屋的剪报上转了一圈,语气愈发热情:“张总,您现在可是咱们县的骄傲!上次县领导开会还提到您,说您是‘小镇走出去的科技精英’。这次您回来,我们几个镇领导合计着,得好好跟您聊聊。”
张天放笑着摆手:“王镇长客气了,我就是个普通的创业者,谈不上什么精英。”
“您太谦虚了!”王镇长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文件,递了过来,“您看,这是咱们镇的发展规划。这些年咱们镇一直没什么支柱产业,就靠几个小作坊撑着。镇里有个老纺织厂,以前还是县里的重点企业,现在设备老了,订单也少了,快不行了,几百个工人等着吃饭呢。张总,您是干科技的大老板,眼界宽、资源多,能不能考虑回咱们镇投资?资金、土地我们都能给优惠政策,咱们镇就缺您这样的能人带一带啊!”
张天放接过文件,认真地翻看起来。文件上的字迹很工整,列举了纺织厂的现状:厂房面积、设备数量、工人规模,还有镇里给出的优惠政策,比如三年免税、低价供地。他看得很仔细,手指在“设备老化”“技术落后”几个字上轻轻敲击,像在调试一段复杂的代码。
“王镇长,谢谢您的信任。”张天放放下文件,语气诚恳,“回乡投资我肯定愿意,但不能盲目。您看,纺织厂的核心问题是技术和市场,我是做计算机的,对纺织行业不熟悉,冒然投钱进去,不仅帮不了乡亲们,还可能把钱打水漂,这是对工人不负责任,也是对我的企业不负责任。”
王镇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搓着手说:“张总,您看能不能……”
“不过您放心,我不会不管家乡。”张天放打断他的话,“我这次回来,本来就打算为乡里做点实事。镇里的中学,我已经让助理从深圳调了十台电脑过去,配置够用,费用我来出,再派两个技术员过来,给老师们做培训,建一个计算机教室。另外,纺织厂的工人要是有愿意学计算机技术的,我可以安排他们去深圳的培训基地学习,学成后优先录用,这样比单纯给钱给物更实在。”
王镇长眼睛一亮:“张总,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您要是能帮着解决工人的就业问题,全镇人都得感谢您!”
“这是我应该做的。”张天放说,“投资建厂需要专业的评估和规划,就像我写程序,得先做需求分析,再搭架构,不能拍脑袋决定。等我回去后,让公司的团队过来做个详细的调研,要是真有合适的项目,我肯定第一个考虑家乡。”
王镇长连声道谢,又说了些客套话,才带着人离开。送走镇领导,父亲看着张天放,点了点头:“这样做就对了,稳当。帮人得量力而行,不能打肿脸充胖子。”
傍晚时分,邻居们陆续来串门。李婶送来了一篮子自己蒸的馒头,王大爷拎着一瓶自家酿的米酒,还有小时候和张天放一起长大的发小,特意从城里赶回来,抱着孩子来见他。堂屋里挤满了人,笑声、谈笑声此起彼伏,烟雾缭绕,充满了烟火气。
有人问他在深圳的生活,有人打听怎么才能去他的公司上班,还有人拉着他给孩子取名字,说“沾沾大老板的福气”。张天放都一一回应,没有半点架子,只是在有人提到“能不能帮着走后门找工作”时,委婉地拒绝了:“咱们凭本事吃饭,比靠关系踏实,就像写代码,硬编码的漏洞迟早会暴露,只有逻辑扎实才能长久。”
夜深了,乡亲们渐渐散去。母亲给张天放铺好了床,是他以前睡的旧木床,床上铺着新做的棉被,带着阳光的味道。张天放躺在被窝里,听着隔壁房间父母的低语,母亲还在兴奋地说着白天的事,父亲时不时劝她早点休息。
他闭上眼睛,思绪却很清晰。穿越三年,从修复家庭的“小bug”开始,到创办龙腾科技,登上央视专访,他的人生程序一直在优化升级。但只有回到这个小镇,回到父母身边,他才觉得自己是最踏实的。墙上的剪报、父亲的提醒、母亲的唠叨,这些看似朴素的情感,就像程序的底层架构,支撑着他在名利场上不迷失方向。
“树大招风”,父亲的话在他耳边回响。他知道,随着龙腾科技的崛起,盯着他的人会越来越多,有想合作的,有想取经的,也有想把他拉下马的,就像代码运行中遇到的各种异常,随时可能出现。而父亲的提醒,正是为他提前预警,为即将到来的“嫉妒丛生”埋下了一道防火墙。
还有王镇长提到的老纺织厂,几百个工人等着吃饭,这不仅是家乡的难题,也是一个潜在的机遇。他虽然不会盲目投资,但可以用自己的资源和技术,为家乡寻找一条合适的发展道路,就像他当初用代码优化汉卡技术一样,用商业逻辑和技术思维,为家乡的发展“调试”出最优解。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墙上的剪报上,那些被红笔圈住的文字,在月光下格外清晰。张天放轻轻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清风道长送的定魂佩,触手温润。他知道,这次回乡不仅是探亲,更是一次“人生程序的回溯调试”,让他在成功的喜悦中保持清醒,在乡情的温暖中坚守初心。
夜渐深,小镇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偶尔传来的狗吠声,和远处纺织厂隐约的机器声。张天放握紧定魂佩,渐渐进入梦乡。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少年时代,在雪地里和伙伴们奔跑,父亲在车间里拧螺丝,母亲在灶台前做饭,而他的手里,握着一段写满“道”的代码,在时代的浪潮中,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