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点半，航大店门口已经清出了一小片区域。
高洁穿着熨得笔挺的灰色套装裙，头发扎成利落的低马尾，正对着手机前置摄像头最后一遍练习微笑。
她今天负责媒体接待，表情不能太僵，也不能太媚，要“专业且亲和”。
赵昭站在她旁边，怀里抱着三个厚厚的文件夹。
一本是证照原件，一本是近一年所有批次原料的检测报告复印件，还有一本是她自己整理的、贴满彩色标签的《食品安全法及行业规范要点汇编》。
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平静无波，只是呼吸比平时稍微快了一点。
殷英在后厨。她已经带着小欣把操作台擦了第五遍。
每一把量勺、每一个雪克壶、甚至每一块抹布，都摆在最标准的位置。
她拿起温度计，插进消毒水桶里，看着温度稳稳停在85c，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小欣跟在她身后，手心里全是汗。她今天的工作很简单，在需要的时候，把样品杯端出去。
但她觉得这比擦一百遍桌子还紧张。她不停地在心里默念：别抖，别洒，别说话，递过去就走。
苏璃站在店门口。
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丝质衬衫，配黑色九分西裤，平底乐福鞋。
没化妆，只涂了点口红。头发扎成简单的低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脖颈。
脖子上什么首饰都没戴，只有那枚子弹壳挂饰，藏在衬衫领子下面，贴着皮肤，冰凉。
早晨的阳光很好，暖洋洋地洒在身上。
但她觉得手指有点凉。
她把手指蜷起来，又松开。低头看了一眼腕表。
八点四十。
还有二十分钟。
她深吸一口气，晨间的空气带着点早餐摊的油烟味，还有远处飘来的桂花香。这个季节，居然还有晚桂在开。
“璃姐。”高洁凑过来，压低声音，“我刚看到‘饮宝’那边也来人了，就在对面便利店门口蹲着，还拿着相机。”
苏璃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街对面，便利店遮阳棚底下，确实站着两三个人。没穿制服，但那种探头探脑、等着看热闹的架势，太明显了。
“不用管。”苏璃收回目光，“做好我们自己的事。”
“明白。”高洁挺直背，又露出那个练习了无数遍的微笑。
八点五十，两辆黑色的公务车缓缓停在了店门口的路边。
车门打开，先下来几个穿着深色夹克的中年男人，表情严肃。
接着是几个穿白大褂的，手里提着采样箱。
最后下来的，是个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瘦高个，看起来五十岁上下，腋下夹着个公文包。
应该就是陆沉说的那个王副主任。
苏璃迎上去。
“各位领导好，我是‘璃光灵饮’的负责人，苏璃。欢迎检查指导。”她的声音不高，但清晰，平稳。
王副主任看了她一眼，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点点头，没什么表情：“嗯。带路吧。”
一群人呼啦啦涌进店里。
店本来就不大，一下子进来七八个检查人员，加上苏璃团队和几个扛着摄像机、拿着录音笔的记者，顿时显得拥挤不堪。
空气瞬间变得凝重。
“先看证照。”王副主任在靠窗的卡座坐下，公文包放在桌上。
赵昭立刻上前，打开第一个文件夹，双手递过去
。每一页都用透明活页夹装着，顺序清晰。营业执照、食品经营许可证、员工健康证、年度审计报告……一张不落。
王副主任翻得很快，手指在纸页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你们这个‘道茶’系列，宣传有提神醒脑功效。”他抬起头，看着苏璃，“依据是什么？有没有夸大宣传？”
“我们的产品不含任何违禁添加成分，提神效果主要来源于配方中特定茶叶、水果的天然成分，以及科学的配比。”
苏璃回答，语速平稳，“所有宣传用语都有第三方检测报告和文献依据支持，绝无夸大。相关报告在文件夹第37页开始。”
王副主任翻到那一页，扫了几眼，没说话。把文件夹合上，递给旁边的人。
“去操作间看看。”
一群人又涌进后厨。
操作间本来就不大，一下子挤进来这么多人，转身都困难。
殷英站在操作台后，脊背挺得笔直。小欣缩在角落的物料架旁，紧紧抿着嘴唇。
“你是品控负责人？”一个穿白大褂的检查员问殷英。
“是。”殷英点头。
“介绍一下你们的操作流程。从原料入库，到成品出备。”
殷英吸了一口气，开始说。
她的声音一开始有点紧，但很快流畅起来。
从原料验收标准、储存温度、前置处理，到萃茶时间温度控制、水果清洗消毒流程、糖浆熬制参数，再到杯具清洗消毒、效期管理、废弃物处理……一条条，一项项，清晰，准确，没有一句废话。
一边说，她一边示意。打开冷藏柜，展示贴着标签、注明入库日期和保质期的原料盒。
拉开消毒柜，热气混着干净的蒸汽涌出来。指着墙上的《标准作业流程图》，每一处关键控制点都用红笔标出。
几个检查员拿着本子记录，不时用测温枪测一下水温，用仪器照一下操作台表面的清洁度。
一切正常。
王副主任背着手，在操作间里慢慢踱步。他的目光像探照灯，扫过每一个角落，每一件器具。
然后，他在废水桶旁边停了下来。
那里靠近后门，光线稍微暗一点。他弯腰，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在墙角与地面的接缝处，轻轻抹了一下。
直起身，把手套举到眼前。
指尖上，沾着一点极其细微的、灰色的尘絮。
“卫生死角。”他转向苏璃，声音没什么起伏，但带着一种“终于抓到你了”的意味，
“食品安全，无小事。这种地方最容易滋生细菌。你们的日常清洁，不到位啊。”
操作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只有排气扇还在嗡嗡地响。
高洁的脸色变了。赵昭握紧了手里的文件夹。殷英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小欣吓得脸都白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撞在物料架上，发出轻微的“哐”一声。
几个记者的镜头，立刻对准了王副主任手指上那点灰尘，和王副主任没什么表情的脸。
苏璃的心脏，在那一瞬间，猛地缩紧了。
她能感觉到，口袋里那张“护身符”，似乎微微热了一下。
很微弱，但很清晰。
然后，那股热意顺着皮肤蔓延开，让她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的四肢，稍稍松弛了一些。
脑子里那根绷到极致的弦，也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没有断，反而找回了一点稳定的节奏。
她看着王副主任手指上那点灰尘。
又抬头，看向王副主任的眼睛。
然后，她忽然往前走了两步，走到那个角落，也蹲下身。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伸出手指——没戴手套——在同样的位置，也抹了一下。
然后，她站起身，把手指举到王副主任面前。
她的指尖，是干净的。
“王主任，”苏璃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困惑，“您刚才摸的，是不是这个位置？”
王副主任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套上的灰，又看了看苏璃干净的手指，眉头皱了起来。
“我看看。”旁边一个年轻点的检查员凑过来，也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墙角，又用手摸了摸。
然后，他抬起头，表情有点尴尬：“主任，这里……好像是墙皮有点受潮，表层稍微有点粉化。不是积灰。刚才您可能……蹭到了一点。”
操作间里更安静了。
王副主任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
他盯着自己手套指尖那点灰色的粉末，看了好几秒。
然后，一言不发地，把手套摘下来，团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继续。”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接下来的检查，气氛更加微妙。
检查员们问得更细，查得更严。但苏璃团队这边，反而像是通过了某种压力测试，越发沉稳。
赵昭对法律法规的条款信手拈来，解释得滴水不漏。
殷英的操作演示精准得像机器。高洁应对记者的问题，既维护了品牌，又没留下任何话柄。
连小欣，在第二次被叫去递送样品时，手都不抖了，低着头，稳稳地把杯子放在指定位置，然后安静退开。
时间一点点过去。
检查似乎进入了尾声。几个检查员在低声交换意见，填写表格。
王副主任的脸色一直没缓过来。他坐在卡座里，翻看着最后几份文件，手指敲着桌面，一下，又一下。
苏璃知道，他在等。
等一个发难的时机，或者，等一个让他“体面”收场的台阶。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十点一刻。
差不多了。
她走到操作间门口，对殷英轻轻点了下头。
殷英会意，转身，从最里层一个带锁的冷藏柜里，取出三支贴着手写标签的小玻璃瓶，还有几个干净的空杯。
苏璃走回卡座区，面向检查团和尚未离开的记者，清了清嗓子。
“各位领导，各位媒体朋友。感谢大家今天莅临‘璃光’检查指导。
为了感谢各位的辛苦，也为了更直观地展示‘璃光’对产品品质的追求，我们借此机会，想请各位品尝一款我们研发已久、尚未正式上市的新品。”
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
“这款产品，我们暂时命名为：‘本源·醒神’。”
话音落下，殷英已经将三支玻璃瓶里的淡金色液体，分别倒入几个杯中，又按照标准流程，
加入特定比例的鲜奶和冰块，快速雪克，然后倒入透明的玻璃杯中。
液体在杯中呈现出一种非常漂亮的、渐变般的金褐色，顶端浮着一层细腻的奶沫。
“这是我们用特殊工艺萃取的复合植物精华，搭配优质奶源制成。”
苏璃拿起其中一杯，示意，“完全零添加，纯天然成分。
其提神醒脑、缓解疲劳的效果，经过我们内部多次测试，非常显着。
今天，想请各位现场品鉴，也欢迎监督。”
她让高洁把几杯饮品分下去。一杯给了王副主任，一杯给了那位指出墙皮问题的年轻检查员，还有一杯，给了一位看起来比较面善的、年纪稍长的记者。
“请。”
王副主任看着面前那杯饮料，没动。
年轻检查员倒是有点好奇，端起来，先闻了闻，然后小心地喝了一口。
他眼睛眨了眨，又喝了一口。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苏璃，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讶。
“这……”他咂咂嘴，似乎在回味，“口感很……清爽。有点特别的花果香，不腻。而且……”
他活动了一下肩膀，有点不确定地说，“我怎么觉得，刚才看文件看得有点酸的眼睛，舒服点了？脑子也清楚不少？”
那位记者也喝了。他是个老媒体人，什么没见过，一开始表情还带着点职业性的挑剔。
但几口下去，他放下杯子，盯着杯子里剩下的液体，沉默了几秒。
“苏总，”他看向苏璃，语气认真了许多，“你这新品……有点意思。不是那种糖精香精堆出来的‘好喝’。
是喝了之后，身体感觉……很舒服。精神头一下子提上来了，但又不是咖啡那种让人心悸的提神。
这东西，你们真没加什么‘特别’的？”
“所有成分都可以检测。”苏璃微笑，“我们欢迎任何有资质的机构，对产品进行最严格的检测。”
王副主任终于端起了杯子。
他喝得很慢，很小口。喝完之后，他把杯子放下，没说话。但脸上那种刻意维持的严肃和挑剔，稍微松动了一点。他看向苏璃的眼神，复杂了许多。
“现场取样。”他对穿白大褂的检查员说，“就这杯新品，还有他们用的原料，都取。回去做全面检测。”
“是。”
取样，封存，贴标签。
一系列程序走完，时间已经接近十一点。
王副主任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夹克。
他看了一眼苏璃，又看了一眼店里那些虽然忙碌但井然有序的员工，还有门口那些还没散去、显然对新产品充满兴趣的记者和围观路人。
“检查情况，我们会如实汇总上报。”
他的声音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语调，但少了最开始那种隐隐的针对，
“你们店……整体来说，管理比较规范。对于今天发现的问题，要引以为戒，加强细节把控。”
“是，我们一定整改，加强管理。”苏璃点头。
“行了，今天就到这。”
王副主任带着人，走了。
两辆公务车驶离路边，汇入车流。
店里安静了几秒钟。
然后
“啊啊啊啊啊！！！”
高洁第一个跳起来，一把抱住旁边的赵昭，又哭又笑：“我们赢了！我们他妈赢了啊！！！”
赵昭被她撞得眼睛都歪了，但也没推开，只是拍着她的背，嘴角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的、大大的笑容。
殷英靠在操作台上，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这些天憋在胸口的所有压力和紧张，一次性吐干净。
小欣蹲在角落里，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肩膀一抽一抽的，不是哭，是笑得太厉害，停不下来。
苏璃站在原地，看着她们。
看着这个小小的、经历了狂风暴雨却终于挺过来的“家”。
她慢慢地，也笑了。
笑着笑着，眼睛有点湿。
她抬起头，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逼回去。
然后，她看见店门外，人群稍微散开一点的街边，站着两个人。
苏毅，和陆沉。
苏毅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背着双肩包，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很深，很静，像一口古井，映着她此刻的样子。
陆沉则靠在旁边一棵梧桐树的树干上，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也看着她。
他的表情要复杂得多，有欣赏，有探究，也许还有一丝别的什么。
见苏璃看过来，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算是打招呼。
苏璃对他们点了点头。
然后，她转身，走向还在激动庆祝的团队。
“好了，别嚎了。”她的声音带着笑，也有些哑，“收拾一下，晚上，我请客。地方你们挑，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我买单。”
“耶！！！”
欢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晚上的庆功宴，定在学校附近一家口碑很好的川菜馆。
包了个大间，两张圆桌拼在一起，坐得满满当当。除了核心团队，还把店里今天当班的员工都叫上了。
菜上了一桌，红的白的黄的，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啤酒开了两箱，果汁饮料管够。
高洁端着酒杯，挨个敬酒，脸喝得通红，说话舌头都有点大：
“璃姐！我高洁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你！以后你说往东，我绝不往西！来，干了！”
赵昭比较克制，只喝果汁，但眼睛亮晶晶的，一直笑着。
殷英被灌了两杯啤酒，脸也红了，话比平时多了不少，拉着小欣嘀嘀咕咕说着品控上的事。
小欣坐在殷英旁边，小口喝着椰汁，听着，不时点头，脸上的笑容轻松又明亮。
气氛热闹得不行。
苏璃坐在主位，看着她们闹，自己也喝了几杯。
啤酒冰凉，带着麦芽的香气，喝下去，心里那点一直绷着的劲儿，终于彻底松了下来。
“璃姐，”高洁又蹭过来，搂着她的肩膀，大着舌头问，
“说真的，你跟陆少……到底啥情况啊？他今天可特意来了，虽然没进来。你俩……是不是在谈啊？”
桌上瞬间安静了一下。
所有人都看向苏璃。
苏璃脸上的笑容淡了点，但没消失。她拍开高洁的手：
“胡说什么。人家是来‘观摩’的，公事。”
“公事？”高洁嘿嘿笑，“公事他站外面看那么久？我跟你说，我看见了，你看他的眼神，可不清白……”
“喝酒都堵不住你的嘴。”苏璃拿了个鸡翅塞她手里，“吃你的。”
高洁嘟囔着，被赵昭拉走了。
苏璃低下头，夹了块水煮鱼，慢慢吃着。辣，麻，鲜香。很过瘾。
但心里，某个地方，好像空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抬眼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没有人。
陆沉没来。苏毅……也没来。
苏毅是在开席前发了条信息，说“还有代码要写”，就不来了。陆沉……根本就没联系。
也好。
她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
庆功宴吃到快十点才散。一群人勾肩搭背，唱着歌，歪歪扭扭地往回走。
苏璃没怎么醉，但头有点晕，被夜风一吹，清醒了不少。
她落在最后，慢慢走着。
手机震了一下。
她拿出来看。
是林渊。
只有两个字：“精彩。”
过了几秒，又一条进来：“但真正考验，并非来自商场。”
苏璃盯着那两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她收起手机，抬头。
她们已经走到了航大店附近。街灯昏暗，路上没什么人了。
她看见，前面拐角的阴影里，停着一辆黑色的车。
车没熄火，尾灯亮着暗红的光。
是陆沉的车。
他还没走。
苏璃的脚步停了一下。
但最终，她没有走过去。而是转身，朝着自己租住的小区方向，继续走。
走了几步，手机又震了。
这次是苏毅。
没有文字。
只有一张截图。
是溯源系统的后台日志。上面用红色高亮标记了一行记录：
【警告】检测到异常访问尝试，目标：核心配方数据库。Ip已伪装，攻击手法：
高级持续性威胁特征。已成功拦截。
建议：提高安全等级，持续监控。
截图下面，跟着一句话：
“攻击发生在四小时前，检查进行中时。对方很专业，也很急。”
苏璃站在空旷的街道上，夜风吹过，脖颈后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赢了检查。
赢了舆论。
但黑暗里的眼睛，和伸向最核心秘密的手，从未离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