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下几乎微不可察的点头,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一粒石子,在玄臻古井无波的心湖深处,漾开了一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转身离去,背脊挺得笔直,步伐沉稳,仿佛刚才那场短暂而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收回的那只手,指尖是如何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那不是因为伤痛,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渺茫的、却足以燎原的希冀,在她那细微的、几乎算是妥协的回应中,死灰复燃。
她不再是完全的抗拒了。
哪怕只是迫于形势,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松动。
于他而言,便是黑暗跋涉千年后,窥见的一线天光。
·
林晚站在原地,直到玄臻的身影完全融入训练的人群,她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脊背微微佝偻,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印记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
囚徒……宿命……
那些词语,连同他悲凉自嘲的眼神,如同鬼魅,萦绕不散。
她抬起眼,目光下意识地追寻着那个方向。他正在指导另一组学员,侧脸冷峻,语气平稳,与之前判若两人。可林晚却能感觉到,那看似专注的教学姿态下,有一根无形的弦,始终系在她这里,紧绷着。
接下来的训练,林晚如同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机械地完成着每一个动作。她的身体在操场上,灵魂却仿佛抽离了出去,悬浮在半空,冷眼审视着下方这荒谬的一切——一个千年前的帝王,一个现代的女学生,在这烈日灼人的训练场上,上演着一场跨越时空的、诡异而虐心的对峙。
她不再试图去躲避他的目光,因为那毫无意义。那道目光如同无形的牢笼,早已将她圈禁。她只是沉默地承受着,内心却在经历着一场翻天覆地的风暴。
傍晚,训练结束的哨声响起。
学生们如同得到特赦,拖着疲惫的身躯涌向食堂。林晚却刻意放慢了脚步,落在了队伍的最后。她需要空间,需要时间,来消化这颠覆性的认知。
她没有去食堂,而是绕到了营地后方那片僻静的小树林。这里靠近围墙,人迹罕至,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营地广播。
她靠在一棵粗糙的树干上,闭上眼,试图将混乱的思绪理清。
史书,梦境,他的言行,他的伤痕,他眼中那沉痛了千年的悔恨……所有线索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而她,就是网中央那只无处可逃的飞蛾。
“云昭……”
她无意识地呢喃出这个名字。这是史书上那个被赐死的妃嫔的名字,也是他口中那个“她”。
她是谁?林晚?还是云昭的转世?
如果她是云昭,那她为何对前尘往事毫无记忆?只留下一些支离破碎的、关于宫墙和背影的梦境?
如果他真的是玄臻帝,那个赐死云昭的帝王,那他如今的深情与悔恨,又从何而来?是为了弥补,还是……另有隐情?
一个个疑问,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理智。
她必须弄清楚。
无论真相多么骇人听闻,她不能再这样被动地、恐惧地等待下去。
她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她要知道,那段被尘封的历史,那段连接着她与他的、所谓的“宿命”,究竟是什么样的!
夜色,再次降临。
宿舍里,室友们经过一天的高强度训练,早已沉入梦乡。林晚却悄无声息地爬起身,借着窗外微弱的光亮,再次拿出了手机。
这一次,她的搜索不再局限于简单的词条。她点开了专业的学术数据库,利用学校图书馆的权限,开始查找所有关于“雍朝玄臻帝”、“云昭妃”的详细史料、学术论文,甚至野史笔记。
屏幕的光亮映照着她专注而苍白的脸。
她逐字逐句地阅读着那些晦涩的古文记载,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出被历史尘埃掩盖的真相。
“……帝与云昭妃,初甚相得。妃性慧黠,尤善琵琶,帝尝于月下闻之,忘寝……”
(皇帝和云昭妃,最初感情很好。妃子聪慧机敏,尤其擅长琵琶,皇帝曾经在月下听她弹奏,忘记就寝……)
“……雍熙十七年,边将密报,疑云昭母族与北境暗通……帝震怒,禁足昭阳宫……”
(雍熙十七年,边境将领密报,怀疑云昭母亲家族与北境暗中勾结……皇帝大怒,将云昭妃禁足在昭阳宫……)
“……未几,宫中发现巫蛊厌胜之物,直指帝躬……证据确凿,帝悲愤交加,终赐鸩酒……”
(不久,皇宫中发现巫蛊诅咒之物,直接指向皇帝……证据确凿,皇帝悲痛愤怒,最终赐下毒酒……)
冰冷的文字,勾勒出一段盛极而衰、始于恩爱终于猜忌的宫廷悲剧。
林晚的手指停留在“巫蛊厌胜”四个字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巫蛊……这是古代宫廷中最恶毒、也最难以辩驳的罪名。
云昭,真的是因为背叛和诅咒而被赐死的吗?
那玄臻眼中那深可见骨的悔恨,又是因为什么?是因为发现错怪了她?
就在这时,一篇角度颇为刁钻的近代学术论文吸引了她的注意。论文质疑了“云昭妃巫蛊案”的定论,作者通过分析当时朝堂派系斗争和北境军权的更迭,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云昭妃,极有可能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所谓巫蛊,不过是构陷的借口。
“……玄臻帝晚年,虽独断专行,然其于云昭妃一事,史载其‘悲痛欲绝,久不临朝’,若妃当真罪证确凿,心怀怨恨,帝何至于此?此中隐情,恐非‘背叛’二字可蔽之……”
(……玄臻帝晚年,虽然独断专行,但他在云昭妃一事上,史书记载他‘悲痛欲绝,很久不上朝’,如果妃子真的罪证确凿,皇帝心怀怨恨,何至于到这种地步?这其中的隐情,恐怕不是‘背叛’两个字可以掩盖的……)
林晚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政治斗争……构陷……牺牲品……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玄臻的悔恨,就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他并非因爱生恨而赐死她,而是……在江山与挚爱之间,被迫做出了一个残酷的选择,并且,很可能……错杀了挚爱!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开。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这浓重的夜色,看到那个独自伫立在教官宿舍窗前,背负着千年罪孽与悔恨的孤独身影。
如果真是这样……
那他所承受的,是何等剜心蚀骨的痛苦?
“吱呀——”
一声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开门声,从宿舍门口传来。
沉浸在巨大冲击中的林晚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按熄了手机屏幕,迅速躺下,拉高被子,假装熟睡。
宿舍里一片黑暗寂静。
然而,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让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有人进来了。
不是室友起夜那种迷糊的动静。那脚步声极其轻微,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近乎鬼魅的谨慎,正在……向着她的床铺靠近。
林晚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肌肉紧绷,连呼吸都死死屏住。
会是谁?
宿管老师?不可能在这个时间以这种方式进来。
小偷?军营基地戒备森严……
那么……
一个让她血液几乎冻结的念头浮现出来。
难道……是他?
那道身影,停在了她的床前。
浓重的阴影笼罩下来,隔绝了窗外微弱的光线。林晚能感觉到,一道目光,正居高临下地、牢牢地锁定着她。
她紧闭着双眼,睫毛却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暴露了她并未睡着的真相。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那身影没有任何动作,只是这样沉默地站着,凝视着。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
就在林晚几乎要被这恐怖的寂静逼得崩溃尖叫时——
一声极轻的、几乎如同幻觉般的叹息,幽幽地响起。
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
然后,那笼罩着她的阴影,开始缓缓移动。
他……要走了?
林晚紧绷的神经稍稍一松。
可下一秒,她的呼吸彻底停滞!
一只冰冷的手,带着一丝夜风的凉意,极其轻柔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珍宝般,拂开了她额前的一缕碎发。
指尖擦过皮肤的触感,冰冷而真实。
一个低沉到极致、仿佛来自遥远梦魇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畔,如同最隐秘的诅咒,缓缓响起:
“既然醒了……何必装睡?”
“你查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想知道全部的真相吗……绾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