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云府门前,沈清鸢掀帘下车。她刚站稳,风就吹起了袖口,那块染血的布条还在贴着皮肤,但她没有去碰。
门房引她入内,一路穿廊过院,沿途灯火通明,宾客已到得差不多。她知道这些人里有多少是冲着看她出丑来的。
正厅高阔,云容坐在主位上,一身暗红长裙,发髻高挽,脸上带着笑。她抬眼看向沈清鸢,声音温和:“你能来,我很高兴。”
沈清鸢行礼,不卑不亢:“主母相邀,不敢不来。”
席位安排得很讲究,她被放在左侧首位,正对右首第三位的年轻男子。那人低着头,右手一直藏在袖中,指尖微微动着。
她认出了他——云家二公子,此前只闻其名。传言说他手段狠厉,掌刑堂三年,杖毙过七名犯错的管事。今日一见,他脸色苍白,呼吸有些急促,不像传闻中那般沉稳。
宴乐开场,丝竹声起。云容端起酒杯,环视众人:“今日设宴,一是为调解沈云两家旧怨,二是请清鸢姑娘为我们奏一曲助兴。”
满堂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没推辞,走到厅中琴案前坐下。琴是早就备好的,桐木胎,黑漆面,弦线紧绷。她伸手轻抚,指尖掠过五弦,试了音。
然后开始弹《幽兰操》。
曲调初起时清淡冷寂,如月下独行。她闭眼拨弦,实则已将心神散开,借共鸣术探入四周情绪波动。
宾客们大多平静,或饮酒,或低语,无异常。唯有右首那位二公子,心跳比常人快了一倍不止,且节奏紊乱。他的杀意不是隐藏的,而是被压住的,像一口烧到极限的锅,随时会炸。
她继续弹,转入第七段。
就在徵音该出的那一刻,她故意弹错了一个音。
这不是寻常失误,而是一记内力震荡。懂音律的人不会察觉,但练过内功的人会感到心口一滞。
全场无人反应。
只有二公子猛地一抖,左手按住桌面,额角渗出细汗。他的右手在袖中剧烈抽动,杀意瞬间暴涨。
沈清鸢不动声色,手指微调,重新归入正调。但她已锁定了他——软剑就在袖中,随时准备出鞘。
她加快节奏,进入高潮段落。音波层层推进,如潮水拍岸,直击神识。她的内力顺着琴弦扩散,专攻其经络要穴。
二公子开始喘息,眼神涣散,嘴唇微微张开,像是在对抗某种指令。
忽然,他猛地抽出袖中软剑,剑光一闪,直扑沈清鸢咽喉!
她早有防备。
指尖一挑,琴弦离匣飞出,如银蛇腾空,缠住他持剑手腕。她内力一震,对方整条手臂瞬间麻痹,软剑落地。
她起身站定,声音清晰:“你既敢行刺,可敢当众说出谁授意你诬陷我父通敌?”
满堂哗然。
有人惊叫,有人后退,更多人盯着地上那把剑。那不是普通佩剑,剑身细长,可折叠收于袖中,是刺客专用的软兵。
二公子站在原地,手还保持着出剑姿势,整个人颤抖不止。他的眼神在挣扎,像是有两个声音在脑子里撕扯。
沈清鸢走近一步,盯着他:“你说,是谁让你在三个月前向朝廷密报,说我父亲私通外敌?”
他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她又上前半步,声音压低:“是你自己想除掉沈家,还是有人许诺你什么?”
“是……”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是主母……她说只要除掉沈父,就让我继承家主之位……”
大厅骤然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主位上的云容。
她仍坐着,脸上笑意未变,只是眼神冷了下来。
沈清鸢弯腰拾起软剑,翻看剑柄内侧。那里刻着一行小字:“癸未年冬,井边拾婴”。
她抬头,直视云容:“这把剑,是你当年扔他下枯井时,唯一留下的信物吧?你说他是奴婢私生子,可他左肩胎记形状,分明与你年轻时画像上的印记相同。”
二公子浑身一震,低头看向自己左肩。那里隔着衣料,但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手指缓缓移过去。
“我不是……”他喃喃道,“我不是没人要的孩子……你是我的……”
话未说完,他突然捂住喉咙,七窍开始渗血。身体晃了两下,跪倒在地,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沈清鸢立刻回头扫视四周。
毒是从空气中传来的,极快,无色无味。她屏住呼吸,迅速从袖中取出青瓷斗笠盏,倒扣在鼻下。盏壁微凉,片刻后出现一层薄雾,颜色未变——不是迷香,是瞬杀类的气毒。
她放下杯子,看向云容。
云容轻轻放下手中茶盏,开口:“此子心术不正,妄图弑母夺权,我已下令封锁府门,任何人不得出入。”
两名侍卫立刻上前,守住大门。
厅中宾客面面相觑,有人低头不语,有人悄悄交换眼神。那具尸体还躺在地上,嘴角流着黑血,眼睛睁着,死不瞑目。
沈清鸢站着没动。
她的琴匣还在身后,弦已断一根。她没去碰它,只是将玉律管从腰间取下,握在手中。
云容看着她:“清鸢,你今日破局有功,本该重赏。但此人临死攀咬于我,你作何解释?”
“我能解释。”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回头。
一名老仆拄拐走入,身穿灰布短褐,走路缓慢。他是云府的老账房,姓陈,在府中三十年,掌管族谱与旧档。
他走到尸身旁,低头看了眼那把软剑,又看了看二公子的脸,颤声道:“主母,此事我知情。二十年前那个冬天,您确实将一名男婴弃于枯井。当时是我奉命去处理,可那孩子没死,被山下猎户救走。后来猎户一家遭狼袭全灭,唯独这孩子活了下来,十五年前回府投亲,自称孤儿,您收他为义子,赐名‘云承’。”
他说完,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册子:“这是当年的支出记录。那年腊月,您支了五十两银子,用于‘清理门户’,这笔账我一直记着。”
厅中一片死寂。
云容的脸色终于变了。
她缓缓起身,声音冷得像冰:“陈伯老眼昏花,记错了也未可知。来人,把他带下去,关进柴房。”
两名侍卫上前。
老账房却笑了:“不用你们动手。”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仰头喝下,随即倒地抽搐,很快没了气息。
沈清鸢盯着那两具尸体,一句话没说。
她知道现在不能走,也不能硬闯。云容已经下令封门,外面全是她的人。但她也清楚,这场宴席之后,云府内部不会再铁板一块。
有人开始动摇。
她转身回到琴案前,重新坐下。
手指搭上琴弦。
这一次,她弹的是《平沙落雁》。
曲调一起,满厅宾客都不自觉静了下来。这不是助兴的曲子,而是安魂的调。她在用琴音告诉所有人——真相已经揭开,死者不会白死。
最后一个音落下时,她抬头看向云容。
“主母。”她说,“我可以走了吗?”
云容坐在高位上,指尖轻轻敲着扶手。
“你可以走。”她说,“但你的马车不能用。我会派人送你回府。”
沈清鸢站起身,抱起琴匣。
她走出正厅,穿过长廊,脚步平稳。
身后,云容的声音轻轻传来:“清鸢,你还年轻。有些事,看得太清,未必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