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破口灌进来,吹得烛火歪向一侧。黄绢一角被气流卷起,轻轻拍在石台上,像有人伸手推了一下。
裴珩还站在高台边缘,手贴胸口。卷轴的搏动没有停,一下一下,像是在回应他的心跳。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盯着那块被风吹动的绢布看了很久。
沈清鸢的手指仍在第七弦上。弦有裂痕,声音发涩,但她没换。她看着裴珩的背影,忽然开口:“你刚才说,如果有一天你控制不住自己……”
她顿了顿,“现在呢?你还想把它交出来吗?”
裴珩慢慢转过身。他的脸在昏光里显得很沉,眉骨上的疤泛着暗色。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刚才用琴音探过它,也看过我母亲的事。你觉得,我能撑多久?”
“没人能撑太久。”她说,“越是想掌控它的人,越会被它吞掉。”
“我知道。”他点头,“可我也知道,若我不拿,别人会抢。云容要它,是为了翻身;谢无涯要它,是为了清算;而我……”他停了一下,“我曾经以为,我可以靠它稳住朝局,让边关不再饿死一个兵,让灾年百姓有粮可吃。”
他说这话时,声音低了些。
“三年前北境大雪,我混在运粮队里查案。走到第三关时,看见一群老弱妇孺蜷在城门洞下。他们是从失守的屯田营逃出来的,男人全死了,孩子冻得不会哭。守将跪在雪地里求我开仓,我说没有皇命不能动。第二天早上,他把自己的头挂在旗杆上,说用命换粮。”
他说到这里,喉结动了一下。
“我当时发过誓,若有兵权在手,绝不让忠勇之人为一口饭死。”
沈清鸢静静听着,手指轻压琴弦。她没有奏乐,但内息已悄然流转,共鸣术随呼吸渗入空气。她不是为了操控,而是为了感知——她在听他的心音。
她感觉到波动。剧烈的拉扯,一边是执念,一边是悔恨。他的情绪像被两股力道撕着,几乎要裂开。
她闭眼,指尖微动,弹出一段极短的旋律。不是《溯梦引》,也不是《静水流》,而是某个不成调的小节,只有几个音,却带着熟悉的频率。
裴珩猛地一震。
画面冲进脑海:雪原尽头,一具将士的尸体半埋在冰里,手里还攥着半块干饼。旁边是个小女孩,已经断气,脸上还沾着啃过的草根。远处烽火熄了,城墙塌了一角,没人去修。
他又看见自己站在宫门前,母妃隔着帘子看他。她没说话,只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然后把一枚玉佩塞进他手里。那天晚上,她就没了。
琴音未断,继续轻轻震动。这一次,他看见更多——那些他曾下令处决的贪官家属,在寒夜里抱着尸首哭嚎;他安插在江湖的眼线,为取信敌人亲手砍下兄弟的手臂;还有他在酒宴上笑着举杯,底下却有人因一道密令家破人亡。
他喘了口气,额上出了汗。
“我一直觉得,手段不重要,结果才重要。”他睁开眼,声音哑了,“可现在我才明白,当我开始用这种东西衡量对错的时候,我已经输了。”
沈清鸢收回手,琴音止住。
她看着他,等下文。
裴珩深吸一口气,把手伸进怀中。他取出卷轴,放在石台中央。动作很稳,没有犹豫。
“这东西不该在我手里。”他说,“也不该在任何一个人手里。但它既然存在,就不能毁,也不能藏。你比我更懂人心,也更知道怎么守住底线。我把它交给你。”
沈清鸢没伸手去拿。
“万一我也变了呢?”她问,“万一哪天我也开始相信,只有我能决定谁生谁死?”
裴珩沉默了几息。
他转头看了一眼谢无涯。那人仍靠墙坐着,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但裴珩知道他在听。
“那就由身边的人来断。”他说,“若是你走偏了,就让琴声把你拉回来。若是连琴都拦不住……”他顿了顿,“那就由持箫之人,以音制音。”
谢无涯的手指动了一下。
他没睁眼,也没说话,但搭在腿上的右手,缓缓握成了拳。
裴珩回望沈清鸢,“我立个约:凡用此策者,不得以之控人心神,不得借势私仇,只可用于护民安邦。若有违逆,天地共弃。”
沈清鸢终于抬手。她没有去碰卷轴,而是轻轻抚过琴面。
“我记下了你的约。”她说。
裴珩点点头。他解下右手小指上的玄铁戒,握在掌心片刻,然后走向门口。他没回头,只低声对门外说了句:“墨九,收好。”
戒指不在他手上,也不在地上。没人看见它去了哪里。
他重新站回石台前,位置没变,姿势却不同了。不再是守护者般的挺立,也不是争夺者的紧绷,而是一种卸下重担后的平静。
沈清鸢低头看琴。第七弦的裂痕还在,但她没再拨它。她知道这根弦撑不了太久,也许下一曲就会断。
谢无涯这时睁开了眼。
他的目光落在卷轴上,又慢慢移到沈清鸢脸上。他没说话,也没有动。但他的呼吸变得深了一些,胸口起伏比之前明显。
沈清鸢察觉到了。她抬头看他,问:“你在想什么?”
谢无涯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没笑出来。
“我在想,”他说,“你们两个,是不是真的以为,光靠一个约定,就能锁住这东西?”
他慢慢抬起右手,搭上了腰后的墨玉箫。
箫身冰冷,断口参差。自从在镜湖边断裂后,它再没能完整响起一次。
但他还是把它握紧了。
沈清鸢的手指重新落回琴弦。
风还在吹,黄绢的一角再次扬起,飘过石台,落在卷轴边缘。
裴珩看着那片布,忽然说:“明天会有雨。”
话音落下时,梁上一根断绳垂了下来,晃了两下,打在空鼓的琴箱上,发出一声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