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城楼的砖石上,血迹已经发暗。沈清鸢的手指从琴弦上抬起,指尖沾着未干的血。她没有看远处,也没有回头,只是将琴轻轻推到一旁,从琴匣底层取出一张薄纸。
那张纸是《山河策》缺页的抄本,边缘已被磨得发毛。她将它摊在一块完整的青砖上,纸面微微颤动,像是被风吹起,又像是底下渗出的血还在流动。
裴珩站在她右侧,右手还按在剑柄上。他的掌心有裂口,是刚才格挡弩箭时留下的。他低头看着纸上那行字:“血祭非杀人,乃舍己之心。”
“你是说,不需要死人?”他问。
沈清鸢点头。“是要把最放不下的东西交出来。”
谢无涯靠在断柱边,左臂的布条已经湿透。他听见这句话,冷笑了一声。“我这一生,交出去的东西太多。可换来了什么?”
“不是为了换来什么。”沈清鸢抬头看他,“是为了不再争。”
她拿起笔,蘸了肩头渗出的血,在纸上写下四个字:**情义归真**。
笔画很稳,没有停顿。写完后,她将笔放下,手指有些发抖,但眼神没变。
裴珩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很久。然后他抽出剑,划开手掌,血顺着掌纹流下。他接过笔,在“情义归真”下方写下:**皇权归民**。
写到最后一个字时,他的手重了一下,墨迹晕开一小片。
“我母妃一生想护住的人,最终没能活下来。”他说,“如果这天下还能有人不必再经历那种事,那这一笔,就算值了。”
谢无涯闭了闭眼。他摸出袖中那块染血的布条,裹住断箫的一角,蘸了血,在两人字迹之下写下:**武道归心**。
三个名字没有署,但每一笔都带着各自的重量。
三人站着,没人说话。风从城墙缺口吹进来,卷起纸角。血字还未干,忽然之间,一道暗红的细线从城楼下蜿蜒而上,顺着断裂的旗杆爬升,像有生命一样,滴落在“武道归心”的末尾。
那滴血扩散开来,自动补全了一个字——**安**。
整句话成了:**情义归真,皇权归民,武道归心,天下安**。
就在这一刻,远处大地传来轻微震动。守军纷纷抬头,看见外族营地的火把一盏接一盏熄灭。战鼓声停了,马嘶渐远,敌军开始后撤,没有号令,却整齐划一。
边关冻土裂开,嫩芽破冰而出。焦黑的战旗杆下,一朵红梅悄然绽放。
沈清鸢望着远处,轻声说:“他们退了。”
裴珩没有笑。他看着自己的手,血还在流,但他没去包扎。“不是因为这张纸,是因为我们都愿意信这件事。”
谢无涯靠着柱子,慢慢滑坐在地。他低头看着自己写的字,忽然觉得胸口松了一些。他抬起手,用断箫的残端轻轻敲了敲地面,发出一声短音。
像是回应。
城楼下,一名守军放下长枪,跪在地上。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有人开始收拢尸体,有人点燃香烛。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奔跑。所有人都安静地做着手里的事,仿佛知道这场战争真的结束了。
沈清鸢低头看着那张纸。血字已经开始发烫,纸面泛起微光,随后缓缓卷起,边缘化作灰烬,却没有烧尽。它浮在空中片刻,像被什么托着,然后轻轻落下,盖在了一具守军的遗体上。
那人手里还握着刀,脸上沾着灰和血,眼睛闭着,神情平静。
裴珩走到城垛边,望向远方。敌军已退至地平线,旗帜消失在晨雾中。他低声说:“这才开始。”
谢无涯闭上眼,手指轻轻拨动断箫。不成调,只有一点余音。他想起小时候在镜湖边吹过的曲子,那时沈清鸢坐在船上,听他奏完一首,才肯划桨靠岸。
现在他不想再追了。
沈清鸢站起身,走到裴珩身边。她的肩还在流血,但她没管。她看着远处花开的地方,说:“云容不会死。”
“我知道。”裴珩说。
“她跳下去的时候,不是求死。”沈清鸢说,“她是终于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
谢无涯睁开眼,看向她们的方向。“那我们现在做的事,是不是也在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没有人回答。
风更大了些,吹动残破的旗帜。一名守军走过来,将一面新的旗杆插在城楼上。旗布展开,是听雨阁的徽记,银线绣着十二律管,在阳光下微微发亮。
沈清鸢伸手摸了摸腰间的玉管,一根一根数过去。数到第七根时,她停下来。
“我们三个。”她说,“加上云容的血,才能解开最后一页。”
裴珩转头看她。“你现在说这个?”
“我不是在说规则。”沈清鸢看着他,“我在说事实。”
谢无涯站起身,扶着柱子,一步步走过来。他的脚步不稳,但每一步都踩得实。他在两人面前停下,说:“如果那天我没有斩断我父亲的剑,现在会怎样?”
“你还是会站在这里。”沈清鸢说。
“为什么?”
“因为你早就选了。”她看着他,“你选的是她,不是谢家。”
谢无涯笑了。这是他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对着她说出这个字。
“那你呢?”他问裴珩,“如果你母妃知道你今天做的事,她会恨你吗?”
裴珩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他说,“但我希望她能认出我。”
沈清鸢从怀中取出另一张纸。比刚才那张更旧,边角磨损严重。她展开它,放在两人眼前。
上面写着一行小字:“龙纹玉佩需血祭。”
下面还有一句:“执念为钥,放下即开。”
裴珩盯着那行字,突然明白了什么。“墨九……原来他知道。”
沈清鸢点头。“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不能说。”
谢无涯看着那张纸,忽然说:“那你现在放下了吗?”
沈清鸢没有立刻回答。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还有琴弦勒出的痕迹。七岁那年,她在密阁里听到血色琴音,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抓住了一根断弦。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真正松开过。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战场,看着远处退去的敌军,看着脚下这片染血的土地。
“我没有放下。”她说,“我只是决定不再让它控制我。”
裴珩伸手接过那张纸,折好,放进怀里。他转身走向城楼另一侧,那里有一匹战马正在等待。他没有上马,只是把手放在马鞍上。
“我要回京。”他说,“朝廷不能乱。”
“你一个人回去?”谢无涯问。
“不是一个人。”裴珩说,“是带着这张纸回去。”
沈清鸢走过去,把备用的琴弦递给他。“替我看看母亲的坟。”
裴珩接过弦,缠在手腕上。“你也该来。”
“我会的。”她说,“等这里的事结束。”
谢无涯站在原地,看着两人交谈。他忽然觉得冷。不是因为伤,也不是因为失血,而是因为他意识到,从今天起,有些事再也回不去了。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断箫,慢慢将它插入腰后。那里原本挂着完整的墨玉箫,现在只剩下一个空鞘。
他转身,准备离开城楼。
就在这时,沈清鸢叫住他。
“谢无涯。”
他停下,没有回头。
“你写的字,我没擦。”
他顿了顿,继续往前走。
城楼下传来脚步声,是守军在清理战场。有人抬走了尸体,有人开始修补城墙。新的一天开始了。
沈清鸢站在城楼中央,看着远处花开的方向。她的肩还在流血,但她没有包扎。
裴珩翻身上马,缰绳握得很紧。他最后看了一眼城楼,然后策马离去。
风穿过断墙,吹起地上的灰烬。那张写满血字的纸已经不见,但地上残留的痕迹还在,像是一道无法抹去的印记。
沈清鸢抬起手,轻轻拨动琴弦。
这一次,没有音律响起。
她的手指停在半空。
远处,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的人穿着云家服饰,背负玄铁重剑,左臂火焰状胎记清晰可见。
他直奔城楼,在下方勒马停下。
抬头看向她。
“我回来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