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车拐过街角,沈清鸢的手还停在半空。马蹄声压着尘土,裴珩的坐骑忽然晃了一下。她侧头看他,他左手扶了下墙根,很快收回。
谢无涯站在原地没动,箫管垂在身侧。风吹起他袖口,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
“这地方不对。”沈清鸢说。
裴珩抬眼:“你是怕埋伏?”
“是怕埋得太多。”她指了指路边那间低矮的客栈,“先歇脚。”
门轴吱呀一声推开,灰尘从梁上落下来。屋内空荡,桌椅歪斜,灶台冷灰堆着。她绕到后堂,推开第一间房门,琴匣刚放下,就看见裴珩倒在床上。
他脸色发青,嘴唇紫黑,呼吸几乎摸不到。沈清鸢立刻关窗,把安神香点上。火光跳了一下,她坐到床边,指尖搭上他的手腕。
脉象乱成一团。
她抽出琴弦,轻拨《平沙落雁》第一段。音波散开,共鸣术顺着琴声探入他体内。心脉微弱,真气逆冲三焦,有东西在他经络里游走。
不是一种毒。
寒意从骨缝渗上来的是麻痹之毒,烧灼五脏的是烈性毒素,还有一股滑腻的异物,在他血脉中缓慢爬行,像是活的东西。
她继续弹,第二段拉长,尾音压低,像风贴着地面刮过。琴音一圈圈绕着他心口转,试图把那三股毒流稳住。
突然,身后传来重物砸地的声响。
墨九掀翻了桌子,整个人扑向窗边。三枚透骨钉擦着他肩头飞过,钉进柱子,发出沉闷的响声。钉尾刻着交错的蛇纹,两头蛇首相对,缠成一个结。
云家与萧家的标记。
沈清鸢没停手,琴音依旧平稳。她眼角扫过钉子,又落在裴珩腰间的玉佩上。那块龙纹玉佩正微微发烫,和她怀里的那一半隔着衣料呼应。
“什么时候中的?”她问。
墨九站定,面具下的眼神冷得像铁。他抬起右手,比了个“入城”的手势,又指向门口方向。
她明白了。
就在他们停下查粮车的时候,有个孩子撞了裴珩一下。那人穿着粗布衣,手里拎着竹篮,看起来只是路过。但现在想来,那一下撞得极准,正好撞在他肋下空隙。
毒就是那时下的。
她低头继续弹琴,第三段起调更缓。每一个音都卡在呼吸间隙,引导他心律同步。她从玉律管里取出一根细竹,含在嘴里。竹管传音,让琴声带上沈家秘传的引息诀,直接钻进他识海深处。
画面断续浮现。
一只鎏金护甲的手端着药碗,碗底有云纹。另一个身影站在暗处,袖口绣着蜂形暗记。两人没说话,但那碗药被悄悄换过。
云家递药,萧家下毒。
她手指一顿,琴音也跟着颤了一下。裴珩喉头滚动,咳出一口黑血。血落在被面上,边缘泛绿。
墨九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伤药。他撕开左肩绷带,血已经浸透。但他没管自己,把药粉倒在掌心,递到沈清鸢面前。
她摇头:“现在不能动他。毒还没封住。”
墨九点头,退回窗边。他靠着墙蹲下,手始终没离锤链。目光盯着门外,耳朵听着动静。
外面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好几双靴子,节奏不齐。有人在院子里停住,低声说了句什么,接着是掌柜的声音,颤抖着应答。
沈清鸢没抬头,只将《平沙落雁》重新起调。这一次,她把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般的震动。琴弦带动空气微颤,把屋内的气息全部拢住。
那些人没进来。
片刻后,脚步声退了。
她松了口气,手指却不敢慢。额角渗出汗珠,顺着鬓边滑下。她知道这状态撑不了太久。真气消耗太大,再这样下去,她自己也会虚脱。
可一旦停手,裴珩的心脉就会崩。
她咬牙继续弹。
墨九起身,走到柱子前拔下那三枚透骨钉。他用布包好,放进怀里。然后走到床尾,默默解下裴珩的外袍,叠好垫在他颈下。
动作很轻。
沈清鸢看了他一眼。这个从来不说一句话的男人,此刻守在这里,比谁都稳。
她收回视线,重新闭眼。
琴音再度流转。
这一次,她主动催动共鸣术,往更深的地方探。她想知道,除了那碗药,还有什么被藏住了。
记忆碎片再次闪现。
一间暗室,烛光摇晃。裴珩坐在案前,手中握着一块铜片,上面刻着山形图。他正在对照地图,忽然听到门外有动静。他迅速收起东西,藏进袖中。
接着门开了。
一个女人走进来,穿暗红裙,戴鎏金护甲。她笑着递来一碗汤药,说是驱寒用的。裴珩没有接,但对方强行喂了一口。
那一口,就是毒的开始。
画面到这里中断。
沈清鸢睁开眼,呼吸有些急。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毒性这么复杂。这不是一次下的毒,是分三次,分别由不同人动手。云家负责麻痹,萧家加重烈毒,最后还掺了蛊虫,确保他慢慢死。
偏偏不死。
墨九这时走了过来,递给她一杯水。她摇头,手指仍按在琴弦上。
“我不想让他废。”她说。
墨九顿了顿,缓缓点头。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对方要的不是命,是要他失去行动力,在关键时刻掉链子。这样一来,裴珩背后的势力会乱,青州的局面也会失控。
这是围困,不是刺杀。
她低头看裴珩的脸。他已经不咳血了,但脸色还是灰的。呼吸靠琴音吊着,若即若离。
她必须想办法避毒。
可眼下没有药材,也没有帮手。谢无涯不在,苏眠更远在千里之外。她唯一能用的,只有这把琴。
她深吸一口气,改奏《平沙落雁》慢板。每一拍都拉得很长,每一声都精准落在他心跳之间。她把引息诀融进旋律里,像用线一点点把他拽回来。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天色暗了下来。
墨九点亮油灯,放在角落。火光映在墙上,晃动着两个人影。一个坐着抚琴,一个站着守夜。
她中途换了两次弦。
手指已经发麻,但她不能停。
直到半夜,裴珩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
她立刻停下琴音,凑近查看。他眼皮在抖,像是要醒。
墨九也靠了过来。
她伸手探他鼻息,比之前有力。脉象虽然弱,但不再乱冲。三种毒都被压住了,暂时没有扩散。
可问题还在。
她摸了摸他腰间的玉佩,发现它还在发热。不只是热,是有节奏地跳动,像在回应什么。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上次双修时,这玉佩也这样跳过。当时是在破庙,她替他逼蛊,玉佩和她的那一半同时震颤,像是被激活了什么。
难道这东西,能感应危机?
她刚想取出来细看,裴珩忽然睁开了眼。
他目光浑浊,看了她一会儿,才认出来。
“……我怎么了?”
声音很哑。
她没回答,只说:“别动。”
他抬手想撑起来,却被她按住。
“你中了三种毒,刚稳住心脉。现在一动就会复发。”
他闭了闭眼,似乎在回想。然后低声说:“那个女人……给我喝了药。”
“云容的人?”
他摇头:“不是她本人。是个婢女,戴着她的护甲。”
她点头。和她看到的画面一致。
“你还记得别的吗?比如,他们说了什么?”
他皱眉,似乎在努力抓那些模糊的记忆。“她说……‘殿下不必担心,这只是补药’。但我喝下去之后,肋骨就开始疼。”
补药?
她冷笑。这种话骗不了人。
墨九这时从怀里拿出一块布,展开。是那三枚透骨钉。他指着钉尾的蛇纹,又做了个合拢的手势。
意思是:云家和萧家联手了。
裴珩看着那标记,眼神沉了下去。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
沈清鸢重新坐回琴案前。她知道这一晚还不能结束。外面还不安全,毒也没清干净。她得继续弹,至少撑到天亮。
她刚搭上琴弦,忽然听见裴珩说:“你一直在弹?”
她点头:“嗯。”
“多久了?”
“快六个时辰。”
他没再说话。
墨九转身去添灯油。油壶空了,他低头摸索怀里的备用瓶。
就在这时,沈清鸢的琴弦猛地一震。
不是她弹的。
是琴自己在响。
她低头看,七根弦都在轻微抖动,频率很慢,但持续不断。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从地下传来。
她看向裴珩。
他的玉佩又开始发烫。这次不只是烫,表面浮现出细密的纹路,像是活的一样,缓缓流动。
她伸手想去碰,却发现自己的那一半玉佩也在怀里震动。
两块玉,隔着衣料,同时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