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钉在桥面,离她脚尖只差一点。沈清鸢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只是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压,音未出,力已蓄。谢无涯跟在她身后,脚步沉稳,墨玉箫贴着腰侧,未动。
他们穿过山道,抵达听雨阁前庭时,天色微明。铁甲军已列阵三重,巨马横立,长枪如林。裴珩站在主阶之上,玄色劲装衬着银鳞软甲,左手按在剑柄,右手小指的玄铁戒缓缓转动。他身后十二哨岗,弓手搭箭,刀锋出鞘,却无人喧哗。
这不是迎客阵,是围困。
沈清鸢缓步上前,在琴案后坐下。琴身轻放,指尖抚过弦面,第一音未起,共鸣术已悄然渗入空气。她闭眼片刻,再睁时目光落在裴珩脸上。
音落。
极轻的一声,如风吹叶。可就在那一瞬,她触到了他的执念——“若你联姻云家,我可保沈家平安”。
她瞳孔微缩。
原来如此。他不是来护她的,是来逼她低头的。用沈家的命,换她嫁入云家,成全他与云容的政治合流。所谓庇护,不过是将她推入另一座牢笼。
她十指压弦,骤然变调。
《破阵》起音,如雷贯耳。琴音撞向铁甲军阵,空气震荡,前排士卒耳膜剧痛,纷纷后退。有人捂住耳朵,有人跪倒在地,巨马被震倒两架,阵型瞬间溃散。
裴珩眉心跳动,玄铁戒转得更快。他盯着沈清鸢,声音冷:“你做什么?”
她抬眼,语气平静:“我在听你说的话。”
“我说什么了?”
“你说,只要我嫁给云家,沈家就能活。”她指尖再拨,琴音未断,“可你没说,沈家活着,是不是还得任人宰割?”
裴珩脸色微变,右手猛然握紧。腰间玉佩泛起黑气,丝丝缠绕,似有戾意涌动。他往前一步,声音压低:“沈清鸢,你别忘了,是谁在边关为你挡下三波死士?是谁替你压下萧家毒蛊的追查?现在你竟敢用琴音反我?”
“反你?”她冷笑,“我从未依附于你,何来反字?你护的从来不是沈家,是你想要的那个天下。而我,只是你棋盘上的一枚子。”
裴珩沉默一瞬,眼神渐冷:“若我不护你,你早死了十次。”
“可你现在要我用婚姻去换这条命?”她站起身,琴仍在膝上,“裴珩,你和云容有什么区别?她用毒,你用权,一个想让我死,一个想让我活成傀儡。你们都忘了,我是沈清鸢,不是谁的祭品。”
裴珩呼吸一滞,玉佩上的黑气剧烈翻涌。他盯着她,像是第一次看清这个人。半晌,他开口,声音低哑:“你以为我想这样?天下不稳,五世家蠢蠢欲动,谢家刚乱,云家未平。若我不借联姻稳住局面,战火一起,死的是千千万万百姓!”
“所以你就拿我去和和平?”她反问。
“不是拿你!”他突然提高声音,“是我给你一条生路!只要你点头,沈家永不受侵,听雨阁可存百年!”
“可代价是什么?”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是我的自由,是我的意志,是我的选择权。裴珩,你要的不是和平,是你掌控一切的秩序。而我,必须顺从。”
裴珩没说话。他站在那里,像一座被风雪侵蚀的山,轮廓坚硬,却已有裂痕。
就在这时,檐角轻响。
谢无涯落下,无声无息。墨玉箫抵住裴珩咽喉,动作快如电光,没有犹豫。
“她反的不是你。”他说。
裴珩没动,也没拔剑。
“她反的是你心里那个疯子。”谢无涯声音低,却穿透前庭,“那个以为烧尽一切、踩着女人骨血也能建起太平盛世的疯子。你母妃是怎么死的?不就是因为你父皇要‘稳大局’,所以一碗药就让她闭了嘴?你现在,又要让沈清鸢走那条路?”
裴珩眼底闪过一丝痛意。
“我不是他。”他低声说。
“那你告诉我,你现在做的事,和他有什么不同?”谢无涯逼近一步,箫尖微压,“你要她嫁人换平安,和当年他逼妃子饮毒,都是用‘为了你好’当借口。可你问过她想要什么吗?”
裴珩喉结滚动,没有回答。
沈清鸢看着他们,没有插话。她将琴轻轻合上,放入琴匣。玉雕十二律管随着动作轻响,像是某种誓约落地。
她站起身,走到两人之间,声音清晰。
“听雨阁不联姻。”她说,“只结盟。”
裴珩看向她。
“盟约之上,无尊卑,无胁迫,唯有信诺与共守。”她继续说,“你要和平,我可以助你。但不是以妻子的身份,是以听雨阁少主的身份。若你做不到,那今日起,我们各走各路。”
风从阁前吹过,卷起她月白锦缎的衣角。她站在那里,身形不算高大,却像一根不可折的弦。
裴珩看着她,许久未语。玉佩上的黑气仍在流转,却没有再扩散。他右手缓缓松开剑柄,玄铁戒也停止了转动。
“你知不知道,拒绝我,等于拒绝整个朝廷的支持?”他问。
“我知道。”她说。
“你也知道,若云家趁机发难,你未必能守住听雨阁?”
“我知道。”
“可你还是不肯低头?”
“因为低头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她看着他,“到最后,我就不再是沈清鸢,而是某个男人的附属品。那样的和平,不要也罢。”
裴珩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他看向谢无涯。箫尖仍抵着他咽喉。
“你也要这么对我?”他问。
谢无涯没收回箫,但语气缓了些:“我不是要对你如何。我只是站在这里,确保她的话不会被当成耳边风。你若还当她是伙伴,就该听她说风。你若只当她是棋子,那就别怪我今日动手。”
裴珩沉默良久,终于抬手,轻轻推开墨玉箫。
箫尖离开咽喉,谢无涯却未退,依旧站在原地,目光未移。
裴珩转身,对身后将领挥手:“收兵。”
铁甲军开始撤离,拒马被抬走,弓手收箭入囊。前庭渐渐空旷,只剩下三人站立,和那张未撤的琴案。
“沈清鸢。”裴珩背对着他们,声音低沉,“你今日所言,我会记下。但我也警告你——若你不肯联姻,那接下来的路,不会有援军,不会有密令,也不会有暗卫护送。你若出事,别指望我出手。”
“我不指望。”她说。
他顿了顿,又道:“可若你改变主意……”
“我不会。”她打断他。
裴珩没有再说什么。他迈步向前,走下台阶,身影逐渐远离。
谢无涯这才收回墨玉箫,看向沈清鸢。
“你真不怕?”他问。
“怕。”她说,“但我更怕变成自己讨厌的人。”
谢无涯点头,没再说话。
前庭安静下来。晨光洒在琴匣上,映出一道细缝。沈清鸢伸手抚过匣盖,指尖触到一丝凉意。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听雨阁弟子奔来,脸色发白:“阁主,北谷急报!云铮重伤坠崖,生死不明,残部被困山谷,云家正在集结兵力,准备强攻机关城!”
沈清鸢猛地抬头。
谢无涯立刻道:“我即刻带人去接应。”
她点头,从袖中取出糖罐,递给他:“图上的暗道标记,第三条通北谷西侧绝壁,可绕后突袭。”
谢无涯接过,转身就要走。
“等等。”她叫住他。
他回头。
“带上我的琴。”她说,“若他还能听见声音,或许能撑住。”
谢无涯看了她一眼,点头,返身取琴。
沈清鸢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风再次吹起,拂过她的朱砂痣。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按在胸口。那里没有伤,却有一股闷痛缓缓升起。
她没动,只是站着。
直到视线尽头,最后一道人影消失在山道拐角。
她才慢慢蹲下身,手指抠进石砖缝隙,指腹磨破,渗出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