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的手指还按在第五根断弦上,指腹被粗糙的接口磨得发红。烛光落在琴面,映出她眉心一点红痕。门缝里的风带进来一丝药香,很淡,混着陈年木柜的气息。
那只端着粗陶碗的手停在桌边。
她没有抬头,只将指尖从弦上移开,轻轻搭在青瓷斗笠盏边缘。茶是冷的,杯壁凝了一层薄水珠。她听见对方喉间发出一声轻响,像是金属摩擦的震动。
“药王谷的人,不收金银。”那声音沙哑,不似常人说话,“有故事。”
她抬眼看向来人。驼背,麻脸,喉前挂着一块青铜片,随呼吸微微起伏。苏眠站在那里,手没收回,碗也没放。
沈清鸢放下茶盏,开口:“你想听什么故事?”
“三年前的事。”他声音压低,“一个皇子,为救母妃求遍天下名医,最后只换来一句‘此毒无解’。你说,这医生若活着,会不会出手?”
她说:“会。只要他知道真相。”
苏眠没动。
她继续说:“那毒发作在子时三刻,无声无息。宫人发现时,人已经凉了。唇角泛青紫,指甲发黑,但面色如常。太医院没人认得这是什么毒,直到有个游方郎中闯殿,说他见过。”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手指重新碰了碰琴弦。音未起,气机却已散开。她的共鸣术悄然运转,捕捉对方心跳的节奏。
苏眠喉饰颤了一下。
她接着说:“那人说,这是‘九转断肠散’的变种,需用七日温养的雪蟾胆做引,再配三钱忘忧草灰才能压制。可话没说完,就被侍卫拖了出去。后来再没人提过这种解法。”
屋内静了片刻。
苏眠终于把碗放在桌上。热气往上冒,药色深褐,表面浮着一层油光。她闻到了——除了苦涩的药味,还有人参、黄芪的香气,浓得反常。
她皱眉:“这是补药。”
“也是解药。”他说,“你那位朋友中的毒,伤的是心脉。清泻会加速衰竭。我加了固本培元的料,先稳住根本,再慢慢拔毒。”
她说:“你刚才听到我说的故事,信吗?”
苏眠沉默了一会儿,喉饰又是一震:“此毒……我解过。”
她瞳孔微缩。
“不是在皇宫。”他低声说,“是在一座山脚下的小院。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跪了三天。她说丈夫中毒快死了,求我救他。我看了症状,和你说的一模一样。我用了雪蟾胆和忘忧草灰,七天后人醒了。”
“然后呢?”
“她付不起诊金。”他声音更低,“就把孩子留下,走了。”
沈清鸢盯着他:“后来你知道他是谁了吗?”
“半年后我在江湖上听到消息,说三皇子生母暴毙,死状诡异。”他抬起眼,“我才明白,那一晚救下的,是他父亲。”
她没说话。
原来裴珩早就在找能解这种毒的人。他派人送母妃遗物去各地医馆,暗中记录反应。只有真正识得此毒的人,才会露出破绽。苏眠就是那个露出破绽的人。
所以他等了三年,才等到裴珩亲自上门求药。
而这一次,药来了,却是为了谢无涯。
她忽然明白过来。裴珩不是单纯来救人的。他是要用这副药,让苏眠再次确认当年所见非虚,从而彻底打消疑虑。这一碗药,既是救命之物,也是一场验证。
她伸手拿起药碗,凑近鼻端细嗅。补药味盖住了其他气息,但她还是察觉到一丝极淡的腥甜——那是雪蟾胆独有的味道。
是真的。
但她不敢让谢无涯喝。
万一这药不只是救人呢?
万一它还连着别的线索?
她放下碗,问:“你为什么肯来?”
苏眠看着她:“因为你讲的故事,和他讲的不一样。”
“哪里不同?”
“他说母妃临终前握着一枚玉簪,上面刻着半句诗。我没信。可你刚才说,她死时唇角泛青紫,指甲发黑——这些细节,外人不可能知道。除非亲眼见过尸体。”
他顿了顿:“所以我信了你一半。这一碗药,算我还你半段真心。”
说完,他转身走向门口。
她叫住他:“等等。”
他停下。
“你说你还有一半不信。那你还在等什么?”
苏眠回身,目光透过麻脸上的皱纹看着她:“等一个人亲口告诉我,那晚之后,那个孩子怎么样了。如果他还活着,我会把真正的解毒方子给你。”
他拉开门,夜风卷进几片落叶。
“记住,别让他现在喝。”他指着药碗,“补药撑不过三日。三天后若不见新方,毒性反扑,比之前更烈。”
门关上了。
沈清鸢坐在原地,手指重新搭上琴弦。这次她没有拨动,只是静静感受着弦的温度。窗外传来守卫换岗的脚步声,规律而平稳。
她低头看那碗药。热气已经弱了,药面平静如镜。
她忽然想起萧雪衣离开前说的话——“我只是想让你记得我。”
那时候谢无涯说他不想要这样的记忆。
现在他躺在隔壁房间,胸口插着别人看不见的针。而这份药,来自一个曾救过敌人父亲的医生。
她站起身,走到墙角的柜子前,打开最下层的抽屉。里面放着一叠旧纸,是这些年收集的毒物记录。她翻到“九转断肠散”一页,发现边上被人用极细的笔迹写了一行小字:
“变种忌参芪,误用则魂难归。”
字迹陌生,墨色很新。
她猛地合上抽屉。
这不是她写的。
房间里没人动过这些东西,除了刚才进来送药的苏眠。
她冲回桌边,抓起药碗就要倒掉。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不是巡逻的节奏。
是那种刻意放轻,但步伐坚定的声音。
她在门后停下,耳朵贴着木板。
那人走到门前,停住。
一只手从门缝底下塞进来一封信。
信封是素白色的,没有字。
她蹲下身,手指刚碰到信纸,外面的人就走了。
脚步声远去。
她把信拿起来,翻过来。背面写着四个字:
“药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