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涯追出皇城时,天刚亮。
他没有走正门,而是翻过宫墙西侧的断崖道。脚底踩碎的枯枝发出脆响,惊起几只山雀。他没抬头看,右手紧紧攥着墨玉箫,指节发白。箫身还残留着昨夜宫中香灰的气息——那是云家特制的“烬魂香”,只有云容贴身之物才会沾染。
他一路顺着气味追踪,穿过三道密林,跨过两处干涸的溪床。路上有几具倒伏的尸体,都是云家侍卫,脖颈处有一道细长划痕,像是被琴弦割破。他知道这是沈清鸢留下的痕迹。她来过,但她没有动手杀云容。
她在等别人出手。
谢无涯脚步不停,一直追到断龙崖边。这里是前朝弃妃埋骨的地方,地势陡峭,雾气常年不散。崖口立着一块残碑,字迹模糊,只剩下一个“谢”字还看得清楚。
他站在崖顶,看见云容就站在边缘。
她背对着深渊,手里握着一枚铜铃,铃舌已经折断。她听见脚步声,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意外。
“你来了。”她说。
谢无涯没说话,把墨玉箫横在胸前。箫音一起,山风就被撕开一道口子,直扑云容面门。她没躲,任那音波扫过脸颊,只微微眯了下眼。
箫声停了。
“你逃不掉。”他说。
云容笑了笑,抬手解开右腕上的鎏金护甲。金属碰撞的声音很轻,像摘下一朵花。她将护甲翻过来,内侧露出一个刻痕极细的“谢”字,笔画娟秀,边缘磨损严重,显然戴了很多年。
谢无涯盯着那个字,呼吸变了。
“你认得这个字。”她说,“你也该认得。”
他喉咙动了一下:“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她看着他,“你的眼睛,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
谢无涯后退半步。
“你以为谢家老东西真能生出你这样一双眼睛?”她冷笑一声,又像是叹气,“右眼下这颗痣,是我当年怀你三个月时,梦里就有的预兆。”
风突然大了起来。
谢无涯的手开始抖。他想抬箫,却发现指尖僵硬,连最基本的起音都做不到。
“你……不可能。”他说。
“我被推下枯井那天,怀了三个月。”她望着崖下翻涌的云雾,“爬出来的时候,孩子没了。可三年后,谢家却多了一个少主。”
谢无涯猛地抬头。
“你说什么?”
“我说,”她声音低下去,“你像我当年——被至亲推下枯井时,也是这般恨。”
箫从他手中滑落,砸在岩石上,发出一声清响。他没去捡。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他声音发颤,“为什么这些年……你要害沈家?要逼死我母亲?”
“你母亲?”云容忽然笑了一声,“你以为那个整日念佛的女人真是你娘?她是谢家给我找的替身,用来遮人耳目。真正的生母,早就被人当成疯妇关进了地牢。”
谢无涯站着不动,脸色苍白。
“我一生都在夺权。”她说,“不是为了富贵,是为了不让任何人再把我踩进泥里。可我输了。”
她抬头看天。云层裂开一线,透出一点光。
“不是输给你。”她看着他,“是输给了那个会弹琴的丫头。”
谢无涯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没有恨,也没有怨,只有一种沉到底的东西,像是放下了。
“告诉你父亲,”她轻声道,“我输给了一个会弹琴的丫头。”
话音未落,她向后一步踏空。
身影消失在云雾中。
谢无涯冲到崖边,伸手抓去,只抓到一缕风。他跪倒在岩石上,手指抠进石缝,指甲崩裂也不觉得疼。他低头看着箫,它躺在碎石之间,断了一截箫尾,像是被什么重物压过。
远处传来鸟鸣。
他慢慢弯腰,伸手去拾那支箫。指尖碰到冰凉的玉石时,一阵剧痛从胸口炸开。他咳了一声,嘴角渗出血丝。这不是第一次了,每次情绪剧烈波动,心脉就会受创。十二岁那年被迫观刑的画面又浮上来:血淋淋的人头滚进盆里,父亲让他亲手数有多少颗。
那时他就知道,这个世界不会给他留活路。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握紧箫,站起来,转身看向身后的小径。雾还没散,路看不清。但他知道回去的方向。
沈清鸢还在城里。
他必须回去见她。
他迈出第一步,脚下踩到一片落叶,发出轻微的碎裂声。远处一只乌鸦飞起,掠过残碑上方。风吹乱他的头发,也吹动他腰间的香囊。里面装着一朵干枯的并蒂莲,是他七岁那年和她在镜湖采的。
他记得那天她穿月白色的裙子,笑着把花别在他衣领上。
说:“以后我们每年都来采。”
他走了几步,停下,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悬崖。
风卷着雾,什么都看不见。
他转回身,继续往前走。
一只手伸进袖中,摸到了一张折叠的纸条。是昨夜离开听雨阁前,沈清鸢塞给他的。当时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按了下他的手腕。
他现在才拿出来。
纸条展开,上面只有四个字:
“快去东山”。
他盯着那行字,手指收紧。
纸角被汗水浸湿。
他把纸条收好,加快脚步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