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的手还按在琴匣上,指尖发白。
尚书倒下的地方,血从嘴角漫出来,黑得发亮。他的手指仍伸着,指向南方。殿内没人说话,连呼吸都轻了。
她闭眼。
共鸣术顺着刚才的琴音回溯,追进那最后几句话里。心跳声、呼吸声、喉间的震动,全都重新浮现。当尚书说出“云家才是主谋”时,脉搏猛地加快,掌心湿冷,喉咙滚动了一下,像是想咽下什么却没成功。这不是揭发该有的反应。这是怕。
她睁开眼,跪地叩首。
“陛下,尚书大人临终所言有伪。”
皇帝坐在高处,没动。
“他怕的不是云家,是云容。”
这话落下,殿中有人抬头,有人低头。兵部主事悄悄退了半步,撞到柱子。
沈清鸢没看别人,只盯着地面砖缝里渗出的血线。“他说‘云家’时,声音发紧,吞咽三次,心速翻倍。若真是为揭发而来,为何不早说?偏要等到毒发将死才吐口?这不像控诉,更像……求生不得后的泄愤。”
她顿了顿。
“他怕的,是那个能让他死得无声无息的人。”
皇帝终于开口:“你如何断定?”
“因为他提到‘云家’时,眼中无恨,只有惧。”
话音未落,裴珩已走到尸身旁。他拔剑,一挥。
咔。
尚书右手小指齐根断开,落在砖上,血溅三寸。
“拖下去。”裴珩对禁军下令,“人死了也要审。查他三年来所有往来书信、夜间出入、私会何人。一个字都不能漏。”
没人敢应,也没人敢不动。两名禁军上前,架起尸体就走。断指留在原地,没人捡。
沈清鸢没起身,仍跪着。
她看着那截手指,忽然道:“尚书死前滑落一张纸条,写着‘三月初七,香料行东厢,第三格暗柜’。”
裴珩回头。
“那是王通交接的地方。”她说,“但他不会写这么清楚。这纸条——是故意留的。”
“你是说,他在引我们去?”
“他是想让我们以为,一切到此为止。”
裴珩沉默片刻,弯腰拾起那张残纸。指尖捻过纸面,发现边缘有水渍晕痕。不是墨,是汗。
“他写这张纸时,手在抖。”沈清鸢说,“他知道活不过今日,所以把线索藏进谎言里。既想保命,又不敢全说。”
裴珩直起身,将纸条收进袖中。
“那你认为,谁才是真正的主谋?”
“不是云家。”她摇头,“是云容。只有她能让尚书这种人,到死都不敢提她的名字。”
裴珩看了她很久。
然后他转身走向皇帝,低声说了几句。皇帝脸色变了两次,最终点头。
沈清鸢这才缓缓起身。
她的左手始终压在琴匣上,像是怕里面的东西突然响起来。
群臣站在两侧,没人说话。有人额角冒汗,有人目光游移。一名侍郎低着头,袖口微微颤抖。
裴珩走回殿心,站在她对面。
“你信我刚才的话?”她问。
“你说的每句,我都听着。”
“可你不信。”
“我信你听见了什么。”他声音低,“但我不信她还活着。”
“跳崖的是替身。”
“你怎么知道?”
“因为真正想死的人,不会留下话。”
裴珩没再问。
他抬起手,似乎想碰她的肩,但中途停住,转而摸向腰间短刀。刀柄微斜,是他习惯的动作。
“我会带人去尚书府。”他说,“你不必跟。”
“王通还在等我。”
“刑部大牢不干净。”
“我知道。”
两人对视。
没有多余的话。
沈清鸢收回手,将琴匣背好。她的动作很稳,但指节仍有些僵。
裴珩转身欲走,却又停下。
“你刚才奏琴时,有没有听到别的?”
“别的?”
“除了他的恐惧。”
她想了想。
“有。”
“什么?”
“一丝笑意。”
裴珩皱眉。
“死前那一刻,他笑了。”她说,“不是解脱,是得意。因为他知道,只要说出‘云家’两个字,就会有人替他把水搅浑。”
裴珩眼神沉了下去。
他不再多说,迈步朝殿门走去。禁军列队跟随,脚步整齐。
沈清鸢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光里。
大殿空了下来。
她低头,看见自己鞋尖沾了一点灰。是刚才跪地时蹭上的。她没擦,也没动。
风从门外吹进来,掀动了尚书留下的那片衣角。灰白粉末飘起一点,落在她的裙摆上。
她伸手拂去。
指尖传来细微的涩感。
这时,一名内侍快步进来,捧着个木盘。盘中放着一只断裂的玉簪,还有半块烧焦的布片。
“沈小姐。”内侍低头,“这是从尚书枕下搜出的物事,裴大人让送来给您看。”
沈清鸢接过玉簪。
簪身断裂处参差,像是被人硬掰开的。底部刻着一个极小的“容”字,被火烧过,边缘发黑。
她又拿起那块布。
焦痕掩盖了原本的纹样,但她认得。那是云家女眷常穿的裙料,绣工特殊,经纬交错成云纹,遇火不燃尽,只会蜷缩成珠状炭粒。
这块布上,还残留着一点红丝线。
她忽然想起什么。
云容新婚夜,丈夫与歌姬私奔。那晚她穿的就是这种裙子。后来有人说,她在祠堂烧了一整夜,把所有嫁衣都扔进了火盆。
这块布,是当年剩下的?
还是……最近才取出来的?
她把东西放回盘中。
“告诉裴大人,我要见王通。”
内侍应声退下。
沈清鸢转身,准备离开。
刚迈出一步,她忽然停住。
琴匣传来一声轻震。
不是外面的声音,是里面的弦在动。
她解开锁扣,掀开盖子。
十二律官静静躺在琴旁。其中一根,尾端裂开一道细缝。
她记得昨晚出发前,它还好好的。
她伸手碰了那道裂痕。
指腹刚触到缝隙,律管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响。
像有人在耳边敲了一下铜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