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火光未熄,人群的喊声一阵高过一阵。石柱上那支箭还钉着,布条在风里晃,字迹清晰可见——“血不归宗,永世为贼”。
城楼上守军握紧兵器,有人低头看自己的手,指节泛白。副将站在裴珩身后半步,声音压得极低:“殿下,弓手那边……有人问,我们到底在守谁。”
裴珩没有回头。他盯着城下黑压压的人群,听见他们齐声呼喊“太子归来”,像潮水拍岸,一遍又一遍。
就在这时,脚步声从阶梯传来。
沈清鸢走上城楼,月白衣角沾了尘土,腰间律管轻响。她手里提着琴匣,另一只手刚放下青瓷斗笠盏,盏底在石栏上磕出一声轻响。
她走到裴珩身侧,目光扫过敌阵,低声说:“他们不是乱民,是被一句话绑住的人。”
裴珩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她打开琴匣,取出西域宝琴,放在支架上。指尖拂过琴弦,试了音。第一声响起时,守军中有几个人下意识抬头。
琴音不高,却稳。像是把空气拉紧了一寸。
她开始弹《战魂》。
曲调一起,城楼上的气氛变了。原本绷着脸的士兵慢慢挺直背,握刀的手不再发抖。有个人原本膝盖微弯,几乎要跪下去,此刻却咬牙站定,抬起了头。
琴声层层推进,像风吹过麦田,一浪接一浪。
但她真正的动作藏在音符之间。
当第三叠奏起,她的呼吸沉了下来,内力顺着指尖流入琴弦。共鸣术悄然启动。她不再只是弹琴,而是在听——听那些站在最前排的老将心里藏着什么。
这些人年纪大,站的位置靠前,衣服上有旧制官服的痕迹。他们举着旗,喊着口号,但眼神深处有种东西没烧起来,像是被什么压住了。
她改了音阶。
《战魂》的旋律还在,可其中夹进了一段极轻的调子。那是她七岁那年,在密阁听到的《安魂曲》片段,只有三个音,却能钻进人记忆最深的地方。
一名老将突然停住了喊声。
他瞪着眼,手里的旗杆晃了一下。接着,他整个人僵住,嘴唇微微动,像是在念谁的名字。
旁边的人察觉不对,转头看他。只见那老将双膝一软,扑通跪地,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是……是皇后……她在弹琴……”
周围人愣住。有人以为他在演,可紧接着,又有两个老兵捂住头,蹲了下去。一个喃喃道:“我娘说过,先皇后最爱在雪夜里弹这一段……”
敌阵开始骚动。
举旗的手垂下了几根。原本整齐的口号断了节奏,有人迟疑地看着身边人,不知该继续喊还是停下。
沈清鸢没有停。
她继续拨弦,手指稳定。她知道现在不能急,也不能重。这些人的记忆像旧窗纸,用力一捅就破,但轻轻吹一口气,反而能让它自己裂开。
她又加了一个音。
这一次,不只是老将,连后排一些年轻些的也有了反应。有个举着牌位的年轻人忽然松了手,牌位砸在地上,发出闷响。他抱着头蹲下,肩膀抖个不停。
“别念了……别念了……”他低声说,“我爹临死前就在等这首曲子……他说要是听见了,就是娘娘来接他了……”
人群乱了。
有人还在喊“迎太子归位”,但声音明显弱了。更多的人开始互相张望,有人放下了武器,有人后退一步,踩到了后面人的脚。
就在这时,裴珩动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剑出鞘一半,寒光映着火光一闪。他没有大声吼,但声音清楚地传了出去。
“你们要迎的,是死人的魂,还是活人的国?”
全场静了一瞬。
他抬起眼,看向城下每一个人。
“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夺位。我是为了守住那些不能说话的人——边关种田的百姓,城里卖菜的妇人,还有昨夜被你们踩在脚下却没还手的孩子。”
他顿了顿,剑尖指向地面。
“你们说我是伪帝,说我蒙尘。可你们有没有想过,若真让你们进了城,烧的是谁的屋?杀的是谁的亲?前朝已经没了,可人还活着。你们要的正统,难道是要用活人去祭死人吗?”
没有人回答。
他继续说:“我不是来抢江山的。我是来守它的。我的江山,不需要鬼魂来守。”
最后一个字落下,城楼上响起一声低吼。
是守军中有人忍不住叫了出来。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接连响起。刀柄砸地的声音汇成一片,像是回应。
敌阵彻底乱了。
几个老臣模样的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突然转身,对着身后的人大喊:“都住手!今日若再进一步,便是逆天而行!”
有人想反驳,可话没出口,就被旁边人拉住。一个年轻人指着城楼上的沈清鸢,声音发颤:“她刚才弹的……真是当年宫里的《安魂曲》……我爷爷讲过,只有皇室血脉才能让琴音入魂……她怎么会……”
没人能回答。
沈清鸢的手指离开琴弦,最后一声余音缓缓散去。
她喘了口气,额角有汗滑下。这一曲耗得比以往都多,不只是内力,还有心神。她能感觉到胸口闷,像是有东西压着,但她没表现出来。
她转头看向裴珩。
他也正看着她。两人没说话,只是一同望着城下。
火光还在,但人群已不再向前。他们挤在一起,有的站着,有的蹲着,像一群找不到方向的孩子。
远处传来更鼓声,三更了。
沈清鸢伸手扶住琴匣边缘,指尖有点抖。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发现右手小指第一节有些发麻,像是被什么东西刺过。
她没在意。
这时,裴珩收剑入鞘,转身对副将下令:“换防东营,弓手轮休,留两队巡城。粮袋继续堆在缺口处,准备填堵。”
副将领命而去。
他又对另一名守将说:“打开东侧角门,放几个老人进来喝水。不要带兵器的,也不要穿官服的。让他们看看城里的样子。”
命令一条条下达,井然有序。
沈清鸢听着,慢慢坐了下来。她把琴收回匣中,扣好搭扣。月白袖口蹭到琴角,留下一道灰痕。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摸出半块龙纹玉佩。
玉佩贴身放着,原本温热,此刻却凉了下来。她翻过来看断裂处,发现边缘似乎比之前光滑了些,像是被人磨过。
她皱了眉。
这玉佩她一直戴着,没人碰过。
她抬头看向城下混乱的人群,目光扫过那些穿着旧式官袍的身影,最后落在一个站在后排的灰衣人身上。
那人低着头,双手拢在袖中,不动,也不喊。但从沈清鸢的角度,能看到他右手小指微微勾着,像是在数节。
和她刚才的动作一样。
她手指一顿。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抬起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沈清鸢猛地站起身,琴匣差点打翻。
可那人已经退进人群,身影被火光吞没。
她张了嘴,想喊裴珩,可喉咙干涩,只发出一点气音。
她只能盯着那个方向,手指紧紧掐住玉佩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