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但风停了。
沈清鸢靠在谢无涯肩上,两人坐在镜湖冰面,积雪覆至小腿。她的手仍被他握着,掌心冷得发麻。远处歌声断续传来,是那些孩子在唱旧事。
她闭着眼,忽然听见脚下传来一声轻响。
“咔。”
像是什么裂开了。
她睁开眼,低头看去。冰层深处有细纹蔓延,声音细微却清晰,如同琴弦初拨。她坐直了些,指尖无意识地动了一下。
谢无涯也察觉到了。他没有说话,只是抬眼望向湖心。天光从云缝中透出,灰白的雪地上映出一点微亮。
又是一声“咔”,接着是第三声、第四声。冰裂之声渐密,节奏不乱,竟似某种韵律。沈清鸢望着脚下的纹路,低声说:“春天来了。”
谢无涯侧头看她。她脸上没有笑,可眼神松了下来。他沉默片刻,开口道:“你说过,要种满湖的并蒂莲。”
话音刚落,湖畔小径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群孩童跑了过来,约莫六七个,年纪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还蹦跳着。他们穿着粗布棉衣,脸颊冻得通红,手里捧着几株带泥的花。
为首的小女孩冲在最前,高举手中一束并蒂莲,大声喊:“姐姐!我们摘的花,送给你!”
其余孩子跟着喊:“送给你!送给你!”
沈清鸢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雪。她往前走了两步,在离孩子们三尺远的地方停下,蹲下身来。她看着那个小女孩,点头说:“谢谢你们。这花很美。”
小女孩咧嘴笑了,把花递过去。沈清鸢接过,轻轻抚了抚花瓣。她从袖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瓶,瓶身素净,只有一圈浅刻水波纹。她将莲花小心插入瓶中,动作缓慢而稳。
谢无涯站在原地,目光扫过这群孩子。他们身上没有杀气,也没有惧意,只有单纯的欢喜。他右手微抬,一缕真气自指尖渗出,顺着地面滑入瓷瓶底座。那股气息极轻,像风吹过纸页,却牢牢护住了花根,不让寒气侵入。
孩子们见花被收下,纷纷围上来,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姐姐你真的住在这里吗?”
“我娘说你是听雨阁的少主!”
“那你还会不会杀人啊?”
沈清鸢没回答。她只是抱着瓷瓶,缓缓站起。她看向湖面,冰裂之声仍在继续,纹路已延伸至湖心。她正要开口,忽然听见树梢传来一声轻响。
“叮铃——”
一枚铜铃晃了一下,随即归于寂静。
一个布袋从槐树高枝上落下,砸在冰面上,裂开一道口子。五颜六色的蜜饯滚了出来,有红梅糖、杏脯粒、桂花糕屑,散了一地。
孩子们立刻叫了起来。
“糖!是糖!”
“我的!我先看见的!”
他们蜂拥而上,争抢着扑向蜜饯。一个小男孩推倒了另一个,两人扭在一起。扎辫子的女孩被挤到一边,哭出了声。
场面乱了起来。
沈清鸢眉头微皱。她没有呵斥,也没有上前拉架。她转身走回古琴旁,将瓷瓶放在一旁,然后盘膝坐下,十指搭上琴弦。
第一个音落下时,所有孩子都顿住了。
那声音不高,也不长,却像一道无形的墙,把人群隔开。争抢的孩子们脚步一顿,身体不由自主后退了三尺。倒在地上的两个男孩也停了动作,抬头望向她。
沈清鸢指尖流转,奏出一段短调。音节清脆,节奏分明,共七声,每一声都精准落在人心最稳的那点上。随着最后一个音落下,地上所有蜜饯同时腾空而起,悬浮在半空中。
孩子们瞪大了眼睛。
她手指轻划,声波如风托物,将每一颗蜜饯缓缓送入每个孩子的掌心。红梅糖落在小女孩手中,杏脯粒落入小男孩衣兜,连哭着的那个孩子,掌心里也落下了一块桂花糕。
全场安静。
沈清鸢收回手,琴弦归于平静。她看着这群孩子,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糖甜,心更要甜。”
孩子们低头看着手中的蜜饯,没人再吵。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齐齐点头。
“知道了,姐姐。”
“我不抢了。”
“我也不会打人了。”
沈清鸢这才笑了笑。她站起身,抱起瓷瓶,走到那个先前被推倒的小男孩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起来吧。”
男孩抹了把脸,爬了起来。
谢无涯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看着沈清鸢处理这一切,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可眼角的线条松了许多。他抬起手,将垂落的一缕发丝别回耳后,目光落在那只瓷瓶上。
花还在。
阳光照在瓶身,映出淡淡的影。
远处皇城方向,钟声再次响起。这次不是诏令钟,而是报时的晨钟。一下,两下,三下。
新的一天开始了。
孩子们吃完蜜饯,围在沈清鸢身边不肯走。有人问她会不会教他们弹琴,有人问她以后还能不能来看她。她一一回应,语气平和。
最后,一个瘦弱的男孩站在人群外,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他没说话,只是偷偷抬头看了眼那张古琴。
沈清鸢注意到了。
她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把瓷瓶放在一旁。她问:“你想学吗?”
男孩猛地抬头,眼里闪了一下,随即低下头,轻轻点头。
沈清鸢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谢无涯看着这一幕,慢慢走近几步。他站在她身后,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个男孩。
湖面的冰裂声越来越密。
一条细缝从他们脚下延伸出去,穿过整片湖面,直达对岸。冰层开始轻微震动,发出低沉的嗡鸣。裂缝中渗出温水,冒着细微的气泡。
春天真的来了。
沈清鸢站起身,抱着瓷瓶,目光投向湖心。那里原本站着白鹭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圈浅痕。她知道它不会再回来。
但她也知道,有些人会留下。
孩子们围着她,叽叽喳喳说着话。那个想学琴的男孩悄悄靠近,站在她左手边,眼睛一直盯着琴弦。
谢无涯站在她右后方,左手垂在身侧,墨玉箫未出鞘。
风从南边吹来,带着一丝暖意。
冰层又裂开一道缝,水声轻响,像谁在试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