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未散,沈清鸢的指尖还沾着地下河的湿气。她将虎符放在案上,铜绿斑驳的表面映着屋内一盏孤灯。谢无涯站在门边,衣角滴水,在地面洇出一圈深痕。
她取来青瓷斗笠盏,倒清水净手。三遍之后,双手覆上琴弦。焚了一炷安神香,烟线笔直升起,未有半分偏移。
“我要开始。”她说。
谢无涯点头,退到墙角。他没有碰墨玉箫,只是盯着那枚虎符,眼神像在看一口棺材。
沈清鸢拨动第一声,是《净尘》序调。音波轻扫过虎符,金属表面微微震颤。她的呼吸放慢,意识沉入音律之中。
眼前景象晃动。
雨夜。宫灯昏黄。一名女子跪在床前,怀里抱着幼童。她脸上有泪,手指颤抖地将一块青铜物件塞进孩子襁褓。病床上的男子咳出血沫,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传……阴符……”
女子抬头,声音发抖:“活下去,但别用它。”
画面碎裂。
沈清鸢睁眼,额角渗汗。她低头看着琴弦,指尖有些发麻。
“我看见了。”她说,“云容的母亲,在前朝灭亡那夜,亲手把虎符交给年幼的她。她哭着说——活下去,但别用它。”
谢无涯冷笑一声:“她没听。她用了,而且用得比谁都狠。”
“可问题是,”沈清鸢抬眼,“虎符需云家血脉才能启动。她母亲既然不希望她用,为什么不毁?为什么还要留给她?”
谢无涯没说话。
“这不是权力传承。”沈清鸢声音低下来,“这是负担。她母亲给她的不是兵权,是一道禁令。”
“你是在替她找借口?”谢无涯声音冷了。
“我不是在为任何人开脱。”沈清鸢看着他,“我只是在想,一个被推下枯井的庶女,长大后却掌握五世家命脉,她真的完全自主吗?她母亲临终交代的话,她有没有可能一直记得?只是后来……被迫违背?”
谢无涯皱眉。
“如果她是被迫的,”沈清鸢继续说,“那逼她的人是谁?是谢家?是萧家?还是……别的什么人?”
窗外树影一晃。
不是风动。
沈清鸢立刻拨弦,《追影》短调扫出。音波贴地而行,掠过庭院四角。律管微震,反馈来自东南檐角——有人曾在那儿停留,身形瘦高,脚步极轻,落地时左膝微屈,似有旧伤。
她起身,推门而出。
谢无涯紧随其后。
瓦片尚温。檐角缝隙里卡着一片布角,暗红色,边缘撕裂。沈清鸢取出,指腹摩挲,触感细腻,绣纹是云纹缠星,与云容常穿长裙一致。
布角沾血。
血色陈旧,呈褐红,像是伤口反复摩擦渗出,并非新伤。她凑近嗅了嗅,没有腥臭,反而有一丝极淡的药味,像是苏眠惯用的镇痛膏。
“她来过。”沈清鸢收起布角,放进袖中,“不是为了抢虎符,是为了看我们拿到后的反应。”
谢无涯盯着那片瓦缝:“她知道我们会去密室,知道我们会找到虎符。她在等这一天。”
“所以这一切,可能是她设计的局。”沈清鸢回身看他,“血书能流出来,婚约能留存,密道没人拦,甚至连地下河的机关都只防外人——是不是太巧了?”
谢无涯眼神一沉。
“你是说,她故意让我们找到这些?”
“我不知道她要什么。”沈清鸢声音压低,“但我知道,她现在受伤了。这血不是作假。她敢现身,说明她不怕我们知道她来了。她甚至希望我们知道。”
谢无涯握紧拳头:“那又怎样?她杀了我母亲,囚我父亲,操控谢家二十年。就算她有苦衷,也不该活到现在。”
“我不是要你原谅她。”沈清鸢看着他,“我是要你清醒。如果你现在冲出去找她拼命,就正中她下怀。她要的就是混乱,要的就是我们自相残杀。”
谢无涯沉默。
良久,他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先封住虎符的气息。”她说,“不能让别人感应到它的存在。”
她回到屋内,将虎符放入琴箱夹层。取一段银丝,缠绕七圈,再以低频音波震动锁扣,发出轻微嗡鸣。音波形成屏障,隔绝外泄气息。
“暂时安全了。”她说。
谢无涯站在门口,没有进来。
“你信我吗?”她问。
他回头,目光复杂。
“我信你不会害我。”他说,“但我怕你心软。你总是这样,看到一点光,就以为能照亮整个黑夜。”
沈清鸢没反驳。
她重新坐回蒲团,闭目调息。琴横于膝,双手覆弦,随时可起。
谢无涯守在檐下,背靠廊柱,手按墨玉箫。他不再焦躁,反而愈发沉静,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刀。
夜风渐凉。
远处湖面无波,连水声都听不见。
沈清鸢忽然睁眼。
她再次奏琴,不是完整曲调,而是单音重复,频率极低。这是共鸣术的深层用法——刺激自身记忆回溯,重现刚才所见画面。
雨夜重临。
女子抱着孩子,声音悲切。她一边塞虎符,一边死死按住胸口护心镜。镜面反光一闪,背面刻着三个小字——静夜思。
字迹稚嫩,像是孩童所写。
沈清鸢心头一震。
这字……她认得。
那是她小时候练字用的帖。
她七岁前写的《静夜思》,笔画歪斜,第三句总少一横。而这面镜子上的字,正是如此。
她猛地停手。
琴音戛然而止。
谢无涯察觉异样,转身进门:“怎么了?”
沈清鸢没回答。她盯着手中琴弦,脑中飞速运转。
云容的母亲,为何会有她幼时的笔迹?
那面护心镜,是什么时候刻上的?
是巧合?还是……有人早就在布局?
她想起苏眠曾说过一句话——有些真相,不是藏在药方里,是埋在时间里。
她缓缓开口:“云容的母亲,见过我。”
谢无涯一愣:“你说什么?”
“她见过我。”沈清鸢声音很轻,“在我很小的时候。她拿走了我写的字,刻在护心镜上。她不是随便留下那句话的。她知道我会出现,知道我会用琴,知道我会看到这一幕。”
谢无涯脸色变了。
“你是说,这一切……从二十年前就开始了?”
沈清鸢没有回答。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树影静立,檐角空荡。那片染血的布角还在她袖中,贴着皮肤,带着余温。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云容来过,却不带走虎符。
她暴露自己,留下证据。
她甚至让她们看到那段记忆。
她不是在隐藏过去。
她是在引导她们发现。
“她不想再瞒了。”沈清鸢低声说。
“什么?”
“云容。”她转头看向谢无涯,“她不想再瞒了。她受伤,现身,留布角,都是为了让咱们知道她来了。她在等我们下一步动作。”
谢无涯眉头紧锁:“她想干什么?”
沈清鸢刚要开口,院外传来一声轻响。
不是脚步。
是布料擦过石阶的声音。
她立刻拨弦,音波扫出。
庭院空无一人。
但东南角的矮墙上,有一道浅痕,像是有人撑手翻越时,指甲划过青石。
谢无涯已跃出门外。
沈清鸢紧随其后。
墙外小径蜿蜒,通向湖边。草叶伏倒,方向明确。
他们追出十步,停下。
前方地面,一枚铜钉静静躺着。钉帽刻着细纹,是九阙榜特有的标记。
谢无涯弯腰拾起。
沈清鸢伸手接过,指尖触及钉身的瞬间,琴音自发震动。
她瞳孔一缩。
这枚钉子,不久前钉入过人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