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太爷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那枚展翅雕腰牌。
浑浊的眼中血丝密布,惊怖的浪潮几乎将他吞噬。
那嘶哑破碎的“鬼鹞”、“索命”字眼,狠狠凿在李应的心上,也凿开了尘封三十年血淋淋的真相豁口。
“爹!”
李应抢上一步,双手用力扶住老人剧烈颤抖摇摇欲坠的肩膀。
触手处,单薄寝衣下的骨头硌得人生疼,那冰冷的颤抖透过掌心直抵心脏。
“看着我!爹!看着我!”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试图将那陷入血海梦魇的灵魂强行拉回。
“这里没有鬼鹞!只有儿子!李家庄还在!”
李老太爷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李应脸上,嘴唇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却发不出清晰的字句,只有浑浊的泪水沿着脸上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紧攥的腰牌上。
那展翅翱翔的猛禽浮雕,在泪水的浸润下,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悲怆的阴影。
“扶老太爷躺下。”
李应对门口惊惶的丫鬟沉声吩咐,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去请赵郎中,开最好的安神汤药!记住,老太爷只是受惊,旧疾复发,静养便好!方才所言,皆是病中呓语,若有半字传出——”
他的目光如寒冰扫过,“后果自负!”
丫鬟吓得浑身一抖,连声应是和另一个仆妇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几乎虚脱的李老太爷搀扶回榻上。
老人像失去灵魂的木偶,任由摆布,只是那只握着腰牌的手,依旧攥得死紧。
李应站在榻前,看着父亲紧闭双眼气息微弱的样子,胸腔里那股混杂着暴怒、悲凉和巨大压力的气流疯狂冲撞,几乎要破胸而出。
鬼鹞!索命!父亲彻底崩溃前嘶吼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意识深处。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落在父亲紧握的腰牌上。
那昂首翱翔的姿态,充满了昔日的锐气与骄傲,与那柄染血飞刀上俯冲猎杀的鬼魅雕痕,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他缓缓伸出手,轻轻掰开父亲冰冷僵硬的手指。
李老太爷似乎有所感应,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手指微微松动。
李应终于将那块沾满汗水和泪水的腰牌取了出来。
入手沉甸甸的,带着岁月的沧桑和冰冷的金属质感。
腰牌背面,一行极其细微几乎被磨损殆尽的阴刻小字,在昏暗的光线下艰难可辨:
“铁翼横空,鹞击雁门”。
铁鹞子!
这腰牌,就是父亲当年纵横西北令胡人闻风丧胆的身份印记!
也是如今招来“鬼鹞”索命的不祥之源!
李应紧紧攥着腰牌,冰冷的金属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他最后看了一眼榻上气息奄奄的父亲,转身大步走出房间,反手轻轻关上房门。
门外庭院里,混乱依旧。
粮仓方向的浓烟虽减,但焦糊味弥漫。
护院庄客们脸上惊魂未定,仆役们窃窃私语,眼神躲闪。
李彪和赵铁锁正带着人清理西墙根爆炸留下的狼藉,看到李应出来,连忙上前。
“大官人!”
李彪脸上沾着黑灰,左臂的绷带又渗出血迹,声音嘶哑。
“地道…彻底塌死了!挖不动!那爆炸…太邪门了!埋得死死的!”
他眼中带着后怕和深深的忧虑。
“老太爷他…”
“无碍,受了惊吓,郎中在照看。”李应打断他,声音平静无波,目光却扫过庭院中每一张惊惶不安的脸。
“李彪,赵铁锁。”
“在!”两人连忙挺直腰板。
“即刻起,李家庄进入战时戒严!”
李应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铁血般的肃杀,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第一,所有庄门落锁,加装三道铁栓!角楼箭垛,十二时辰双人值守!弓弩上弦,滚木礌石备足!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擅闯者,无论何人,格杀勿论!”
“第二,全庄排查!”他目光冰冷,“所有仆役、庄客、长工,包括他们的家眷,重新登记造册!近三月内新入庄的,无论缘由,一律集中看管!所有生面孔,哪怕只来过一次,名单给我!查!给我一寸寸地查!任何可疑之人,可疑之物,可疑之言,即刻报我!”
“第三,”李应的目光落在李彪身上,“你亲自带人,将粮仓剩余的粮食、库房所有值钱细软、兵器铠甲,全部转移至后山鹰愁涧旁的备用石堡!分三批,走不同的暗道!要快!要隐秘!石堡由赵铁锁挑选最可靠的兄弟驻守,日夜轮值,不得有误!那是我们最后的退路和依仗!”
一连串的命令,斩钉截铁,条理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李彪和赵铁锁听得心头剧震,脸色凝重到了极点。
战时戒严!转移物资!启用最后退路!大官人这是要准备死守,甚至死战了!
“明白!”
两人齐声应诺,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沉重。
“去吧。”
李应挥挥手,不再看他们,转身走向自己的书房。
庭院里短暂的死寂后,立刻爆发出更加紧张却有序的忙碌声。
沉重的门栓撞击声,急促的脚步声,压抑的号令声,交织成一片肃杀的背景音。
书房内,门窗紧闭。
李应将那枚沉甸甸的“铁鹞子”腰牌郑重地放在书案中央。
烛火跳跃,将那展翅的猛禽浮雕映照得忽明忽暗。
他盯着腰牌,眼神幽深如寒潭。
鬼鹞…索命…雁门关血债…父亲崩溃前的话语碎片在脑中翻腾。
仅凭这些,远远不够!他需要知道更多!
知道三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知道这“鬼鹞”究竟是何方神圣!
知道梁山泊为何要以如此酷烈的手段追杀至此!
父亲的精神已然崩溃,不堪重负。
这尘封的血仇,这滔天的危机,只能由他来揭开,由他来承担!
他的目光扫过书房。
书架上卷帙浩繁,多是经史子集、农桑水利、商贾账略。
父亲过往的峥嵘岁月,像被刻意抹去的尘埃,在这书房里找不到一丝痕迹。
除了这枚腰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