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涧的风,带着地底寒泉的刺骨冷冽,像无数把细小的冰刀,狠狠刮过石堡粗糙的岩壁,钻进每一个缝隙,钻进李应单薄衣袍的领口袖口,带走身体最后一丝暖意。
涧水在下方深渊里奔腾咆哮,沉闷的轰响撞击着冰冷的石壁,也撞击着石堡内每一个幸存者紧绷的神经。
石堡内部空间不大,更像一个被人工开凿加固的巨大岩洞。
几支松油火把插在岩壁缝隙里,火光被穿堂的冷风撕扯得摇曳不定,在嶙峋的岩壁上投下无数巨大、扭曲、晃动不休的鬼影。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汗味、草药味,还有石壁深处透出的万年不散的湿冷霉气,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
幸存下来的庄客们蜷缩在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岩石,身上胡乱裹着能找到的任何布料、兽皮,依旧冻得瑟瑟发抖。
大多数人身上都带着伤,草草包扎的伤口在寒冷和疲惫中隐隐作痛。
李彪的左臂用木板和布条固定着,吊在胸前,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冻得发紫,靠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闭目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杂音。
赵铁锁腹部的伤口处理过,但脸色蜡黄得吓人,裹着厚厚的毛毡,依旧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牙关紧咬,豆大的冷汗不断从额角渗出。
还有几个伤势更重的,躺在地上,气息微弱,偶尔发出一两声痛苦的呻吟,在石壁间激起空洞的回响。
死亡的阴影缠绕着每一个人。
李应靠坐在石堡最内侧相对避风的岩壁下。
左脚脚踝的剧痛如附骨之蛆,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碎裂的骨头。
他撕下内襟的布条,蘸着冰冷的涧水,咬着牙,一圈圈用力缠紧,试图用物理的压迫感来对抗那钻心的疼。
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沾满血污和尘土的脸颊滑落,在下巴处冻结成细小的冰珠。
他身边的地上,铺着厚厚的毛皮和棉褥。
李老太爷躺在上面,身上盖了好几层厚重的毛毡,却依旧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老人双目紧闭,眼窝深陷,脸色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犹如风干的蜡纸。
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令人心悸的嘶啦声,仿佛随时都会彻底断绝。
赵铁锁的父亲赵昆,那个同样从三十年前血雨腥风中逃出的老庄客,正佝偻着背,用一块温热的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李老太爷嘴角不断渗出带着暗红血丝的粘稠涎沫。
他的动作极其轻柔,布满老茧的手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深沉的悲戚和无能为力的绝望。
石堡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声、水声、伤者的呻吟和老人那艰难如游丝般的呼吸声。
“大官人!”
一个负责警戒的年轻庄客,从石堡狭窄的了望孔缩回头,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恐惧和牙齿打架的咯咯声。
“山下…山下李家庄的方向…起…起大火了!”
李应的动作猛地一僵,缠布的手停在半空。
他目光射向那个仅容一人窥视的了望孔!
李彪和赵铁锁也睁开了眼睛,挣扎着想要起身,牵动伤口,发出一阵痛苦的抽气。
李应扔掉手中的布条,不顾脚踝钻心的剧痛,几乎是拖着伤腿,一步一挪地扑到了望孔前!
狭窄的视野,框住了山下独龙岗那片被浓重夜色笼罩的大地。
只见李家庄的方向,此刻已化为一片燃烧的炼狱!
冲天的火光撕裂了沉沉的夜幕,将半边天空染成一片妖异的橘红!
浓烟像巨大翻滚的黑色恶龙,咆哮着腾空而起!
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即使有呼啸的寒风阻隔,李应仿佛也能听到那烈火吞噬房屋梁柱时发出的噼啪爆响,看到那熟悉的庭院房舍在火焰中扭曲、坍塌、化为灰烬的景象!
火光映照下,隐约可见无数蚂蚁般大小的黑影在火海边缘晃动,那是梁山匪寇!
他们正有条不紊地执行着最后的清洗!
点燃每一处还未燃烧的角落,将这座经营了数十年的李家庄,连同里面所有来不及带走的记忆、财富、甚至来不及掩埋的庄客尸体彻底付之一炬!
一股冰冷混杂着暴怒、悲怆和无边恨意的气流,像岩浆般在李应胸腔深处疯狂冲撞!
他死死抓住了望孔边缘冰冷的岩石,指甲几乎要抠进坚硬的石缝里!
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脚踝的剧痛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那是他的家!
他父亲隐姓埋名三十年的栖身之所!
他李应半生心血经营的家园!
如今,正在仇敌的狂笑中,化为一片焦土!
“狗日的…畜生!”
身后传来李彪带着血沫的咒骂,充满了刻骨的恨意。
“爹…爹当年…”
赵铁锁的声音虚弱而悲愤,他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李应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吞噬家园的冲天火海上,仿佛要将那景象烙印在灵魂深处。
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许久,他才缓缓松开抠着石壁的手指,指腹留下深深的凹痕。
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燃烧着两簇冰冷到极致的火焰。
那火焰深处,是焚尽一切的恨意,是沉淀到极致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拖着伤腿,一步步走回父亲身边。
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岩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在死寂的石堡内格外清晰。
他缓缓跪坐在铺着毛皮的褥子旁,目光落在父亲那张灰败如纸气若游丝的脸上。
火光摇曳,在老人枯槁的面容上投下跳动的光影。
那紧闭的双眼,深陷的眼窝,干裂的嘴唇…
李应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拂开父亲额前一缕被冷汗粘住的灰白乱发。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而粗糙的皮肤,传来一种生命正在飞速流逝的触感。
三十年的隐忍,三十年的守护,昨夜那昙花一现惨烈决绝的“铁鹞子”回归…
最终,却只能躺在这冰冷的地穴里,听着家园化为灰烬的哀鸣,等待着油尽灯枯的终点。
一股巨大的悲怆淹没了李应。
比脚踝的剧痛更甚,比家园焚毁的愤怒更深。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父亲冰冷枯瘦的手背上。
那手背上布满老年斑和凸起的青筋,此刻却感受不到丝毫生命的温热。
“爹!”
一声压抑到极致带着哽咽的嘶哑低唤,从李应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
这声呼唤,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