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死静。
灶膛残余的火星偶尔“噼啪”一下,映着地上两具渐冷的黑衣尸体,血腥味混着草灰和未散尽的毒腥,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口鼻间。
四个留守的公人紧攥着铁尺锁链,刀刃对着吴用和阮小二,额头沁汗,眼神惊惶未定,既怕这俩“反贼”暴起,更怕梁上再飞下一根夺命蓝针。
阮小七手忙脚乱撕下衣襟,想给阮小二重新包扎那不断渗血的伤口,手指抖得厉害。
阮小二瘫在炕沿下,面如金纸,眼皮艰难地撑着,死死瞪着门口方向,牙关咬得咯吱响。
吴用背贴土墙滑坐在地,胸腔里心跳撞得生疼。
他的目光落在那税吏手腕处——灰衣人塞东西的地方,被绳索和袖口遮掩,看不出异样。
那是什么?为何独独塞给他?
屋外,湖面的厮杀声非但未歇,反而更加惨烈。
金属撞击的锐响、木板爆裂的闷响、垂死的嚎叫……
搅得整个石碣村都在震颤。
隐约能听到赵能气急败坏的吼叫和宋江试图稳住局面的呼喊,都被这恐怖的声浪盖了过去。
“五哥……”阮小七带着哭腔,手下不停,眼睛却红得要滴血,“一定是五哥!他在水里……”
吴用心念电转。
阮小五水性超绝,但弄出这般动静,绝非一人之力所能为!
那些水下的黑影……还有那灰衣人……他们是谁?
是敌是友?若是友,为何手段如此酷烈?
若是敌,为何又杀黑衣人救他?
混乱。彻底的混乱。
整个局面像一锅被疯狂搅动的沸水,所有人都被扔了进去,烹煮着,看不清谁在添柴,谁在釜底抽薪。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煎熬无比。
湖面上那恐怖的撞击声和厮杀声,渐渐止息。
慢慢陷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只有水波轻轻拍岸的声响,反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诡异。
屋内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连阮小二的喘息都下意识放轻了些。
死寂持续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
然后,脚步声。
杂乱、沉重、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呻吟和哭嚎,从村口方向传来,越来越近。
是败退下来的官兵和公人。
院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又弹回。
赵能第一个冲了进来,浑身湿透,官帽不知丢到了何处,头发散乱,脸上又是水又是血,还沾着黑泥,官袍被撕破了好几处,狼狈不堪。
他眼神涣散,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和失败后的狂怒,握刀的手抖得厉害。
他身后,跟着踉跄逃回的残兵败将,个个带伤,丢盔弃甲,脸上只剩劫后余生的骇然,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来。
不少人一进院子就瘫软在地,呕吐不止。
宋江跟在最后,脸色也是前所未有的苍白凝重,衣袍下摆尽湿,但比起赵能,还算镇定。
他目光迅速扫过屋内,见吴用和阮小二仍在控制中,似是松了口气,但看到地上多出的那具黑衣人尸体和彻底焚毁的灶膛,眉头又紧紧锁死。
“废物!一群废物!”赵能嘶声咆哮,声音沙哑破裂,不知是在骂手下还是骂自己,“那么多船!那么多人!竟拦不住几个水鬼!都是饭桶!”
一个受伤的队正喘着粗气,带着哭腔回道:“干办……不是水鬼……是、是水神!是龙王发怒了!那力气……根本不是人!弟兄们的船,底都被凿穿了!还有……还有看不见的东西在水里拽人脚,力大无穷,拖下去就没了声息!阮小五……阮小五他像个夜叉,领着那群水怪……”
“放屁!”赵能一脚踹过去,将那队正踹翻在地,自己也因力竭晃了一下,被旁边人扶住。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神疯狂扫视,猛地定格在吴用身上。
“是你!一定是你们这些反贼搞的鬼!”他挣脱搀扶,跌跌撞撞扑到吴用面前,刀尖几乎戳到吴用的鼻子,“说!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阮小五哪来的那么多帮手?”
吴用抬起眼,平静地看着状若疯魔的赵能,甚至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讥诮:“赵干办说什么,小生听不懂。小生一直在此,被干办的人看得死死的。湖里有什么,干办不是亲眼所见么?”
“你!”赵能气得浑身发抖,举刀欲劈,却被宋江从后面一把按住手腕。
“干办息怒!”宋江声音沉肃,手上力道却不小,“此刻不是问罪之时!我军新挫,伤亡惨重,需立刻清点人数,救治伤者,固守待援!州府的兵马不日即到,届时再行剿匪不迟!此刻内讧,只会亲者痛仇者快!”
他这话看似劝解,实则再次强调了州府援军,也是在提醒赵能,真正的主动权并不完全在他手里。
赵能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死死瞪着吴用,又看看宋江,最终狠狠甩开宋江的手,刀尖垂下,咬牙切齿道:“好!好!就看你们能嚣张到几时!等大军一到,必将你这石碣村碾为齑粉!”
他走到门外对残兵吼道:“把这院子给我守死了!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去!再去几个人,沿湖布防,严密监视水面!再有闪失,提头来见!”
败兵们慌忙领命,挣扎着去布置,院子里一片混乱。
宋江看了一眼吴用,眼神复杂,低声道:“学究,好自为之。”
说罢,也转身出去,似乎要去协助稳定局面。
屋内再次相对封闭起来,但气氛更加压抑。
赵能吃了大亏,损兵折将,还折了两名神秘黑衣人,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此刻退去,不过是暂避锋芒,等待更强的力量。
而州府兵马……若真到来,石碣村绝无幸理。
时间,更加紧迫了。
吴用目光再次落向那税吏的手腕。
灰衣人冒死塞过去的东西,或许是破局的关键?
但如何能当着这四个看守的公人面取到手?
他心思急转,忽然看向阮小七,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又用眼神瞥了一眼墙角税吏的方向。
阮小七虽急怒攻心,却并非全然无脑,见吴用眼色,愣了一下,顺着目光看向税吏,似乎明白了什么,虽仍焦灼,却强行按捺下来,继续低头给阮小二处理伤口,只是耳朵竖了起来。
吴用深吸一口气,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身体蜷缩成一团。
一个公人立刻警惕地看过来,刀尖指向他:“干什么!老实点!”
吴用边咳边艰难地摆手,脸色涨红,气息不畅,断断续续道:“水……咳咳……给碗水……呛、呛到了……”
那公人狐疑地打量他,又看看同伴。
另一个公人有些不耐烦,踢了踢脚边一个破瓦罐:“事儿真多!那边有点早上剩的凉水,自己爬过去喝!”
吴用喘着气,一副虚弱不堪的样子,艰难地用手撑地,一点点挪向那个瓦罐。
他挪动的路线,恰好经过那个被塞了东西的税吏身边。
四个公人的视线都被他这“虚弱”的表演吸引了大半,紧盯着他,防止他耍花样。
就在吴用身体挡住公人视线一刹那,他的手看似无力地在地面撑扶,指尖却极其迅疾精准地在那税吏被反绑的手腕处一拂!
东西入手!冰凉,细小,坚硬,像是一根……金属筒?
他动作不停,继续艰难地挪到瓦罐边,捧起来灌了几口凉水,咳嗽渐渐平息。
整个过程自然流畅,仿佛真的只是呛咳找水喝。
四个公人见无异状,骂骂咧咧地收回目光,继续紧张地监视着屋内屋外。
吴用靠回墙边,心脏狂跳,手心紧紧抓着那根细小的金属管。
他不敢低头看,只能用指尖细细摩挲感知。
管身冰凉,似乎是铜制,一端封闭,另一端有极细微的缝隙,应该是可以旋开的。
里面……藏着什么?
是情报?是毒药?还是……别的什么?
灰衣人拼着暴露的风险,杀了黑衣人,又特意将此物塞给这个看似最无用的税吏,再由他吴用冒险取回……这东西,必定至关重要!
它能否在这绝境之中,撕开一丝光亮?
屋外,赵能暴躁的呵斥声和伤兵的呻吟不绝于耳。
湖面死寂,仿佛刚才那场惨烈的水战只是一场集体幻觉。
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却无比真实地提醒着所有人——风暴,只是暂时歇止,更猛烈的还在后头。
吴用抓紧了那根救命的金属管。
必须尽快弄清楚里面是什么!
在州府大军到来之前,在赵能彻底疯狂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