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徽宗政和五年,深秋。
山东郓城县,这座位于京东西路毗邻水泊的县城,在晨雾中渐渐苏醒。
青灰色的城墙浸染着朝露的湿气,城门口已有早起的农人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载着新收的菜蔬柴薪,排队等候兵丁查验入城。
街道两旁的铺面陆续卸下门板,伙计们打着哈欠,开始洒扫庭除,准备迎客。
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炊烟以及隐约传来的运河漕船的气味,勾勒出一幅活生生的北宋县城晨景。
县衙位于城东,坐北朝南,黑漆大门上碗口大的铜钉在熹微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
门前一对石狮子历经风雨,默然矗立,注视着每一个进出之人。
相较于街市的逐渐喧闹,这里自有一股森严气象。
辰时正刻,县衙二堂偏厅。
宋江,字公明,穿着一身崭新的青色吏员襕衫,头戴同色幞头,正垂手立于堂下。
他年约二十五六,身材不算高大,却自有一番沉稳气度。
面容微黑,鼻直口方,一双眸子黑亮有神,顾盼之间,既显精明干练,又不失宽厚温和。
堂上,郓城县令时文彬正襟危坐。
时县令年近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里透着为官多年的审慎与疲惫。
他轻轻呷了一口身旁差役奉上的热茶,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宋江身上。
“宋江,”时文彬的声音平缓却带着官威,“自今日起,你便正式接任本县押司一职。押司之责,关乎县衙文书案牍之整饬,律令格式之核查,亦需协理刑名治安与捕盗事宜。”
“你虽年轻,然本官闻你熟读律法,精通刀笔,更兼为人仗义,在本地颇有声名。望你勤勉任事,恪尽职守,不负朝廷俸禄,不负本官期许。”
宋江深深一揖,声音清朗而坚定:“卑职谨遵县尊教诲。必当殚精竭虑,处理文书,协理公务,断不敢有丝毫懈怠,以报县尊知遇之恩。”
时文彬微微颔首,似乎对宋江的态度颇为满意。
他话锋一转,眉头微蹙:“既提到捕盗事宜,眼下便有一桩棘手案件,需你多用些心思。”
“请县尊示下。”
“近月以来,”时文彬语气沉重了几分,“我县境内,接连发生数起盗窃大案。遭劫者皆是城中及周边乡镇的富户,损失颇为惨重。”
“匪人行事狡猾,来去无踪,更奇的是,其所劫目标,多为……嗯,多为些为富不仁、民怨颇深之家。作案后,有时还会将部分财物散与左近穷苦百姓。”
宋江目光微凝,认真倾听。
“此举虽偶有愚夫愚妇称快,然则此乃公然践踏律法,挑战官府权威!”
时文彬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长此以往,郓城治安何在?富户人人自危,岂是治下之福?更令人恼火的是,这伙贼人每次作案,必在现场留下标记,嚣张至极!”
“是何标记?”宋江适时问道。
“一枚以利器刻划或朱砂绘制的——龙纹!”时文彬重重一拍案几,“民间已有谣传,称其为首者乃一女子,号曰‘玉蛟龙’,将其描绘成劫富济贫的女侠!真是荒谬绝伦!贼就是贼,律法昭昭,岂容此等美化开脱之词?”
“玉蛟龙……”宋江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神色,似是好奇,又似是某种难以言喻的触动,但他迅速收敛,面上依旧恭敬如常。
“卷宗案牍已移交押司房,”时文彬摆了摆手,显得有些疲惫,“你稍后仔细查阅,务必理出头绪,协助朱、雷二位都头,早日将此獠缉拿归案,以安民心。”
“卑职明白。”宋江再次躬身。
“嗯,去吧。若有疑难,可随时来报。”时文彬下了逐客令,重新拿起一份公文,不再看他。
宋江施礼告退,步履沉稳地退出二堂。
一名老书吏早已候在门外,引着他前往押司房。
押司房位于县衙西侧的一排廨舍之中,一间不大的屋子,里面陈设简单:一桌一椅,几个书架,以及堆满了半个房间的卷宗箱箧。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墨锭的特殊气味。
窗户半开着,能看到院中一棵老槐树已是半树金黄。
宋江深吸一口气,走到那张属于他的书案后坐下。
手指拂过光滑的木质桌面,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这就是他施展抱负的起点,虽只是小小吏员,却也是通往他心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理想的第一步,哪怕这第一步,是如此微小且充满了现实的纠葛。
他很快摒除杂念,从身旁那摞最新的卷宗箱中,准确地找出了标有“盗字柒叁号 - 连环劫盗案”字样的厚厚一叠卷宗。
他解开系绳,将卷宗在桌上铺开,逐字逐句,仔细阅读起来。
卷宗记录详实,包括了苦主报案的呈文、现场勘查的笔录、损失财物的清单、以及一些零散的证人证言。
宋江目光锐利,捕捉着每一个细节:作案时间多选在深夜至凌晨;目标皆是高墙深院的富户,但匪徒总能找到防御薄弱处潜入;
手法干净利落,极少伤人,但对护院家丁的行动规律似乎颇为熟悉;
被盗的多是金银细软、珠宝古玩,便于携带销赃;
有几份证言提到,曾隐约看到为首者身形矫健,似为女子,但蒙面难以辨认;
最重要的是,几乎每一份现场记录都提到,在醒目处,如厅堂立柱、书房墙面、甚至苦主卧榻之旁,留下了那个鲜明的龙形标记——线条狂放,如蛟龙腾跃,带着一股睥睨一切的野性。
宋江的眉头渐渐锁紧。
这绝非寻常毛贼所为。
计划周密,胆大心细,更带着一种刻意彰显身份的张扬。
尤其是“劫富济贫”的传闻,虽卷宗中官方文书对此语焉不详,但从一些证人的含糊其辞中,能隐约感受到民间某种隐秘的情绪。
这让他心中那股复杂的感触再次浮现。
他宋江何尝不对贪官污吏、为富不仁者深恶痛绝?
何尝不想荡尽天下不平事?
然则,他更深知秩序之重,律法之基。
以暴制暴,终非正道,只会引来更大的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