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并未持续太久。
朱仝毕竟是经验丰富的老练都头,虽惊怒于玉蛟龙的逃脱和宋江那匪夷所思的举动,但很快便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展现出其沉稳厚重的一面。
他迅速喝令官兵停止无谓的追击,优先救治伤员、清点战果、封锁现场、安抚闻声胆颤的傅家上下。
雷横追击刘唐未果,悻悻而归,那张黑脸上满是暴躁与不甘,骂骂咧咧地汇报那赤发鬼在错综复杂的小巷中失去了踪影。
当他得知玉蛟龙竟也逃脱,而宋江似乎意外“搅局”时,更是惊愕得瞪大了眼睛,看看面沉似水的朱仝,又看看被扶到一旁、失魂落魄的宋江,满肚子疑问到了嘴边,却被朱仝用眼神死死压了回去。
此役,官兵伤十余人,阵亡三人;击毙玉蛟龙麾下悍匪五名,生擒重伤者两名,但贼首玉蛟龙、头目刘唐及其余数名核心成员成功遁走。
缴获被劫财物若干,但相较于贼人造成的破坏和官兵的损失,这场预谋已久的围捕,难言成功,甚至可说是功败垂成。
天色微明时,现场初步清理完毕。
朱仝令雷横带领大部人马押解俘虏、赃物并护送伤员返回县衙,自己则亲自搀扶着几乎无法自行行走的宋江,沉默地走在最后。
晨光熹微,照亮了郓城街道上的狼藉,也照亮了宋江脸上那如灰烬般的死寂。
他一路无话,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然抽离,只剩一具行尸走肉。
朱仝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和震惊,但看着宋江这般模样,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回到县衙,早已得到消息的县令时文彬脸色铁青地端坐二堂。
听闻详细战报后,尤其是得知玉蛟龙、刘唐双双逃脱,官兵反而折损数人,他的怒火终于彻底爆发,将惊堂木拍得震天响,将朱仝、雷横厉声斥责得狗血淋头!
“废物!饭桶!堂堂郓城精锐,布下天罗地网,竟让两个首恶元凶从容走脱!还折损了这许多人手!朝廷养你们何用!本官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尽了!”
朱仝、雷横单膝跪地,低头不语,面色羞愧而难看。
雷横梗着脖子,似想辩解,被朱仝用眼神死死按住。
时文彬骂得口干舌燥,目光猛地转向被安置在一旁座椅上、神情恍惚的宋江,语气森冷:“宋押司!你负责坐镇协调,消息亦是由你提供!据报,贼首逃脱之时,你恰在现场,还……还意外惊扰了朱都头追击?这又是怎么回事?”
所有的目光立刻聚焦在宋江身上。
宋江身体微微一颤,缓缓抬起头。
面对县令的质询,面对朱仝、雷横复杂探究的目光,他苍白的脸上掠过巨大的痛苦与挣扎。
他知道,必须有一个交代。
他早已想好了说辞,一个同样半真半假、却足以模糊焦点的解释。
他挣扎着起身,踉跄一步,声音沙哑虚弱:“回……回县尊……卑职……卑职有罪!卑职坐镇衙中,心系前方战事,实在……实在放心不下,便擅离职守,欲往现场观瞧……岂料……岂料刚到战场边缘,便见那女贼凶悍,朱都头与之激战正酣……卑职一介文人,何曾见过那等阵仗……心中惊惧,脚下被杂物绊倒,竟……竟惊了朱都头的战马……致使战机贻误,贼首逃脱……皆……皆是卑职之过!请县尊重重治罪!”
他将一切归结于文官的怯懦、意外的绊倒,以及对战局的错误干扰。
这番说辞,将他与玉蛟龙之间可能存在的任何关联撇清得干干净净,同时也最大限度地解释了那“意外一撞”,甚至还将朱仝未能及时追击的部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保全了朱仝的颜面。
朱仝猛地抬头看向宋江,眼中闪过震惊、疑惑,最终化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他无法戳穿宋江,因为那会将事情引向更复杂、更难以收拾的方向,也会将宋江彻底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他只能默认这个说法。
雷横听得目瞪口呆,似乎难以相信宋江竟会如此“窝囊”,但看他那副失魂落魄、仿佛真被吓破胆的模样,又看看朱仝沉默的态度,虽觉蹊跷,却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时文彬盯着宋江看了半晌,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
但宋江那副心力交瘁、懊悔万分的样子不像作假。
况且,一个文弱押司,初次经历此等血腥场面,惊慌失措以致出错,似乎也……说得通?
总比怀疑他与贼人勾结要容易接受得多。
最终,时文彬重重哼了一声,将满腔怒火更多地倾泻向朱仝、雷横:“纵然有此意外,亦是尔等布置不周、应对不力之过!若非念在你二人往日尚有微功,今日定不轻饶!死伤抚恤,缴获清点,后续追缉,一应事宜,都给本官处理妥当!若再有差池,两罪并罚!”
他又瞪了宋江一眼:“宋押司,擅离职守,惊扰战阵,亦是大过!念你初犯,且……且确非有意,罚俸三月,以观后效!都给本官滚下去!”
一场惊天风波,就在宋江这番半真半假的请罪和时文彬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置中,暂且告一段落。
但怀疑的种子是否真的消除,唯有当事人心中自知。
退出二堂,朱仝深深看了宋江一眼,那目光沉重得让宋江几乎无法承受。
雷横则是挠了挠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宋江的肩膀:“宋押司,日后……还是莫要亲临险地了。”
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宋江低着头,不敢与他们对视,只用微不可察的声音道:“……连累二位兄长了。”
心中那份愧疚与痛苦,几乎要将他吞噬。
接下来的几日,郓城表面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但暗流依旧汹涌。
阵亡官兵的抚恤、擒获匪徒的审讯、全城范围的暗中搜捕仍在继续,但无论是朱仝还是雷横,都似乎默契地不再如之前那般全力以赴。
玉蛟龙和刘唐像人间蒸发,再无丝毫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