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亚没有直接走上大路,而是背着他拐进了楼后的小巷。巷子窄,两边的楼房挤在一起,投下大片的阴影。
周亚很会找路,总能从一片阴影走到另一片阴影,背上的人被她护得很好,没怎么晒到太阳。
又走得很稳,阮小白趴在她背上,除了轻微的颠簸,几乎感觉不到什么晃动。
阮小白看着她汗湿的鬓角,还有脖子上滑落的汗珠,心里那点不好意思,慢慢变成了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一个男人,却要一个女人背着。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现在是个伤员,伤员就该有伤员的样子。
巷子里很安静,偶尔能听到某户人家窗户里传出的电视声,还有不知从哪飘来的饭菜香。
阮小白动了动,想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又怕影响到周亚,最后还是僵着没动。
“重吗?”
他闷闷地问。
周亚没回头,只是托着他大腿的手往上颠了颠。
“闭嘴。”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闷,不知道是累的,还是热的。
阮小白识趣地闭上了嘴。
穿过几条交错的巷子,视野豁然开朗。他们到了大路上。
车来车往,人声鼎沸,和刚才的安静截然不同。
走了大概十几分钟,视野豁然开朗。
他们走出了小巷,来到大街上。
街边的诊所和社区医院看着都不太靠谱,周亚没停,背着他一直走到了街区另一头的区立医院。
一进门,一股消毒水和药味混合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大厅里人不多,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一瞬间集中到了他们身上。
更准确地说,是集中在周亚背上的阮小白身上。
一个穿着运动背心,身材削瘦但结实的女人,背着一个白发蓬松,脸蛋白净,长得像画里走出来一样的少年。
这个组合,在任何地方都足够惹眼。
“……你看那男孩,长得真俊。”
“是啊,头发还是白的,真稀罕……”
“他脚怎么了?啧,这么好看的孩子,可别摔出毛病来。”
“背着他那女的是他姐吗?看着不像啊,一点都不像。”
窃窃私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不大,但足够清晰。
那些黏滞的,带着审视和惊艳的目光,像无数只手,在阮小白身上摸来摸去。
阮小白的身体僵了一下。
要是搁在以前,在那个属于他的世界里,被这么多女人围观赞叹,他早就挺起胸膛,摆出自己最完美的四十五度角侧脸了。
可现在,他只觉得恶心。
这个世界的女人,看男人的眼神,就像前世那些油腻的男人看美女一样,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欲望和占有。
他把脸更深地埋进周亚的背里,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球。
周亚感受到了背上人的僵硬,她皱了皱眉,回头扫了一眼那些还在窃窃私语的女人。
她的眼神很冷,像淬了冰的刀子。
那些女人被她一看,都讪讪地闭上了嘴,转过头去。
世界清静了。
周亚背着他去挂号,然后是骨科门诊。
接诊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医生,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很斯文。她看到阮小白的时候,眼睛也亮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专业。
“怎么了?”
“脚崴了,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周亚言简意赅。
女医生点点头,让周亚把阮小白放到检查床上。
“把裤腿卷起来我看看。”
阮小白自己动手,把运动裤的裤管小心地往上卷。
他的脚踝已经肿得像个馒头,还泛着青紫色,看着有些吓人。
女医生伸手,轻轻按了按他肿起来的地方。
“嘶……”
阮小白倒吸一口凉气。
“这里疼?”
他点点头。
医生又换了几个地方按了按,问了他几个问题,然后开了张单子。
“骨头应该没事,但还是去拍个片子放心点,看看韧带有没有事。”
“好。”
周亚接过单子,二话不说就要去缴费。
阮小白想说不用拍,太贵了,但看着周亚那不容置喙的侧脸,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知道,现在说什么她都不会听的。
周亚把他安顿在走廊的长椅上,自己拿着单子去排队缴费。
阮小白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她从口袋里掏出钱。
那是一沓零零散散的钞票,有红色的百元大钞,但更多的是十块二十的零钱,皱巴巴的,像是攒了很久。她一张一张地数给收费窗口里的人。
拍片,等结果。
片子出来,医生看了看,下了定论。
“骨头没事,就是韧带拉伤比较严重,还有些软组织挫伤,我给你开点药,回去喷,这几天尽量别走咯,好好养着就行。”
听到“骨头没事”四个字,周亚和阮小白都松了口气。
拿着医生开的药方,周亚又去了一趟缴费窗口。
这一次,她回来的时候,脸色明显没那么好看了。
阮小白心里咯噔一下。
周亚没说什么,还是像来时一样,蹲下身,示意他上来。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
阮小白趴在她的背上,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比来时要沉重一些。
他知道,那不是因为累。
他偷偷瞥了一眼她揣在裤兜里的钱包,那是一个很旧的黑色皮夹,现在瘪瘪的,几乎看不出厚度。
回到那个逼仄的出租屋。
周亚把他放在床上,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进了那个只能勉强转开身的厨房。
很快,里面传来淘米和切菜的声音。
阮小白看着她拿回来的那瓶药水和一小盒药膏,心里堵得慌。
他知道,周亚的钱包这下是真的一干二净了。
晚饭是白粥配炒青菜,青菜里零星几片肉,估计是周亚从牙缝里省下来的。
阮小白一声不吭地喝着粥。
他想说点什么,比如“对不起”,或者“谢谢你”,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些词太轻了。
接下来的几天,周亚又恢复了早出晚归的生活。
只是她回来得比以前更晚,身上的汗味也更重,偶尔还会带回一些细小的擦伤。
不过她不再去那个能让她赚快钱的地下拳场,而是换了地方,找那些规则更明确,对手实力也相对普通的拳馆打一些表演赛。
当然,钱也少了很多。
同时阮小白的脚像个警钟,敲醒了她。
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过一天算一天,今朝有酒今朝醉。
她身后,现在拖着一个“拖油瓶”。
那天堵着阮小白的那个女混混,周亚只要想,就能把她从老鼠洞里揪出来,打得她爸都不认识。
可然后呢?打一顿是解气了,万一对方报复,或者闹到管事的那里去,自己这刚刚安稳下来的生活可能又得泡汤。
算了。
忍一时风平浪静。
为了他,她得学着当个正常人。
可什么样的工作才算正常?
这个念头一出来,周亚就想起了以前找工作的经历。
那些公司的管事,一看到她这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和那份空白得可怜的履历,就把她打发了。
去餐厅端盘子,她这张脸太冷,会吓跑客人。
去商场卖东西,嫌她太闷,嘴不甜。
去工厂拧螺丝?她坐不住。
思来想去。
工地。
她不是跟阮小白说过,说自己在工地上班吗?那就去工地好了。
她听说那里不看学历,不看长相,只要有把子力气就能干。
工资还是日结,正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主意一定,第二天一早,周亚就没去拳馆,而是去了城西的劳务市场。
那里人声鼎沸,蹲在路边等活的女人乌泱泱一大片,个个皮肤黝黑,肌肉结实。周亚穿着运动背心和短裤,站在人群里倒也不算突兀。
很快,一个开着破旧小货车的工头过来招人。
“城南新楼盘,搬砖和水泥,一天一百五,管顿午饭,干的跟我走!”
一群人呼啦一下围了上去。周亚也挤了进去。
工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看她虽然瘦,但胳膊上有肌肉线条,便点了点头。“上车。”
工地比周亚想象的还要乱。
钢筋水泥堆得到处都是,电钻声,切割声,女人的吆喝声混在一起,震得人耳膜疼。
空气里全是灰尘,吸一口都觉得嗓子发毛。
周亚的活是跟着几个老工友一起,把一车一车的红砖从楼下搬到正在施工的楼层上。
没有技巧,全凭力气。
午饭是白菜炖豆腐,米饭管够。
周亚领了饭盒,找了个角落蹲下,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拉。
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来,和脸上的灰混在一起,成了几道泥印。
这比打拳累多了。
打拳是爆发力,是技巧,是肾上腺素飙升后的虚脱。
而工地上的活,是纯粹的,磨人的体力消耗,从早到晚,没有停歇。
但她心里却觉得踏实。
每一块砖,每一次弯腰,都明码标价。
汗水流下去,换来的是实实在在的钞票,不用担心下一秒会不会被人打断骨头,也不用提防暗处的算计。
她看着不远处,几个女工正在操作电焊,火花四溅。
还有人在高高的塔吊上,像个女王一样俯瞰整个工地。
吃又去干活了。
一天下来,周亚感觉自己两条胳膊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晚上回到家,她脱下被汗水浸透又被灰尘染成灰色的背心,肩膀和手臂上全是红色的印子,手掌心也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冲着手,疼得直抽气。
“喂。”
阮小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单脚跳着,从床上挪到了门口,扶着门框看着她。
他的脚伤已经好了很多,至少能在地上短时间站立了。
周亚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手怎么了?”
阮小白的视线落在她那双惨不忍睹的手上。
“搬砖。”
周亚的回答言简意赅。
“……”
阮小白不说话了。
他看着她肩膀上的红痕,还有她脸上没洗干净的灰。
以前也见过那些在片场干体力活的男人,可没有像她这样的。
现在真切地感受到那种辛苦。
原来,靠力气换来的钱,是这么挣的。
周亚没理会他的情绪,简单冲了个澡,就去厨房做饭。
依旧是白粥,但今天的菜是炒鸡蛋,金灿灿的,放了不少油。
吃饭的时候,阮小白他低着头,一口一口地扒拉着碗里的粥,吃得特别慢。
“多吃点。”
周亚把那盘炒鸡蛋往他面前推了推。
阮小白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夹了一大筷子鸡蛋,放进自己碗里,又默默地低下了头。
日子就在这种沉默又规律的节奏里一天天过去。
周亚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天黑透了才拖着一身疲惫回来。
她的话越来越少,有时候一整个晚上,除了吃饭,她能一直坐在那张破旧的椅子上发呆,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
阮小白的脚一天天好起来,从单脚跳,到可以一瘸一拐地走路,再到最后,除了跑跳还有点不舒服,日常行走已经完全没问题了。
他开始承担起屋子里的家务。
他学着扫地,拖地,把两个人换下来的衣服拿到公共水房去洗。
还对着周亚手机搜到的菜谱,尝试着做菜。
结果是灾难性的。
青菜炒得半生不熟,还糊了锅。
那天周亚回来,看着一桌子卖相诡异的“菜”,和厨房里那个黑漆漆的锅底,什么也没说。
她默默地拿起碗,把那些半生不熟的菜就着稀饭吃了下去。
吃得干干净净。
从那以后,做饭这个活,就正式移交给了阮小白。
他的厨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步着。
周亚每天辛苦赚来的那点钱,除了房租和日常开销,剩下的都被他精打细算地用在了伙食上。
他会算着时间去菜市场买打折的菜,会跟卖肉的阿姨撒娇多要一块肉皮。
这天,周亚回来得比平时早一些。
她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肉香。
阮小白正系着一条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印着小碎花的旧围裙,在厨房里忙活。
晚饭是红烧肉,土豆炖得烂烂的,肉块肥瘦相间,油光锃亮,香气扑鼻。
周亚吃了一块,味道出乎意料的好。
看着对面那个吃得满嘴是油,一脸满足的少年,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就软了下去。
想起刚开始打黑拳的时候,第一次拿到钱,也是去吃了顿红烧肉。
那时候觉得,这就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