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彦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
村外一个身影垂着头走回来，他身上背着赶考的行囊，沉得似乎能将脊梁压弯。
张彦皱眉。
这模样不太像有好消息。
“登榜！”
“登榜怎么样，中榜了吗？”
族人七嘴八舌地过去跟他说话，族老们将行囊接过来，一个个朝他投来期盼的眼神。
张登榜自小就是族里最聪明努力的孩子，他六岁开蒙，十五岁考上全镇前第四十名，十八岁通过童生试，顺利成为族中仅有的几个童生。
少年时自信满满，总觉得自己会成为张家第二个张显，再不济也就是比张显晚几年中举。
可此后的十四年呢，他年年都去院试，年年都落榜，而登榜这个名字本是很好的寓意，却因着一次次落榜而成为了他头顶抬不起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张族长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扬着头问他：“登榜，这次考得如何？”
族长已是古稀之年，身材瘦弱矮小，仿佛风一吹就能倒，他在太阳地里等了许久，脸上的皱纹褶子都有些变重，可那双浑浊的眼里又都是期许，眸中还有泪光闪烁。
张登榜知道族长太想盼来一个举人。
也知道今年唯一参加考试的他是全族的希望。
可是……
张登榜掀起衣摆，重重地跪了下去，崩溃又凄惨地哭道：“族长！是我没用，我又落榜了！我辜负了您和族人的期许，我罪该万死！我对不起族里多年的栽培！我不配做张家的人！”
他一边道歉，一边砰砰磕头。
头上很快磕出了血迹。
触目惊心。
张彦下意识想去扶他，但族人们的动作很快，一群人齐齐去搀扶张登榜。
族长更是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在拉扯张登榜的过程中，跟着一块跌跪在地上。
他像是被雷劈中，不可置信地问道：“落榜了？怎么会呢？我听人说今年的考题很简单啊……登榜你不是都学得很好的吗？怎么还会没考上？”
张登榜自暴自弃地说：“是我太差劲了，我比不过他们，比不过镇上的童生，更比不过县里的那些天之骄子，我这辈子都中不了秀才……”
以前每次县试落榜，他都有理由怪出题太难、考得太偏，可这次考得都是他擅长的，他所有的骄傲都在这次失败中被打碎。
张登榜被打服了。
他彻底地认输了。
他就是没有考秀才的命，他早该看清现实了。
张登榜万分绝望地说：“族长，不要再把时间和银两浪费在我身上了，我……我回家种地吧。”
“啪——”一巴掌打了下来。
张族长呵斥道：“种地……你要回家种地……那我呢？我是不是该直接去死？！”
张登榜急忙跪着扑过来摇头：“不是的族长！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自己没有希望，不如好好种地攒银子，好供登魁他们继续考。”
张族长却大受打击，他推开张登榜的胳膊，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有些癫狂地笑道：“我张家最有希望中秀才的孩子要回来种地，哈哈哈哈，种地，他要回来种地啊！哈哈哈哈……”
张族长笑到最后眼泪都出来了，他望着晴空万里的天空，满目苍凉地喊道：“张显祖宗，您在天有灵看到了吗？听到了吗？有我们这样平庸的后辈，您会觉得羞耻吗？我会，我会啊……我羞耻得无颜苟活，既然如此，不如向列祖列宗告罪！”
他的目光从天空移到村口的石盘上，眼中带着必死的决心，毅然决然地朝它冲了过去！
“族长不要！”
族人们拼命冲上来阻拦。
张登榜更是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拉人，但是距离太远了，他只来得及够得着衣角，撕下了一块碎布。
“族长！！”
“嘭——”重重的撞击声响起。
却不是鲜血四溅。
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站在旁边的张彦很快闪过去，但他的身板太小，硬是被张族长给撞到了石盘上，发出重重一声响。
“噗……”张彦憋了半天，吐出一口气，感觉后腰要断了。
但仔细想想应该也不会，因为他现在的身体才十岁，小孩是没腰的。
“彦哥！”
“弟！”
“彦弟！”
七嘴八舌的喊声传来，族人们冲过来按住一心寻死的族长，而张瑜张器则检查张彦的身体。
张彦被搀扶着起身，艰难道：“族长，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呢，您放弃得太早，连我的全镇第一名都还没看到呢。”
张族长自暴自弃地说：“什么全镇第一，考不上的，都是种地的命，都是穷命……我们张家再也出不了贵子！”
那曾是别人羞辱张家全族的话。
如今却被他自己亲口说出来。
可见已经绝望到不管不顾了。
张彦压住胸口的咳意，深深地盯着他道：“出了，已经出了。今年会课的红榜会在今天贴满全镇各个村子，您会在上面看到我的名字。”
此言一出，叔伯们齐齐将目光放到他身上。他们都在镇上读过书，自然知道只有全镇第一名才会被张贴红榜，可全镇第一名不是只有童生才能考上吗？
扶着他的张器惊恐抬头：“彦弟！会课那个第一名的蒙童张彦不是跟你重名吗？”
张彦反问道：“那我的排名去哪了？”
张器结巴道：“不是，不是被人给恶意弄掉了吗？”
“那都是你瞎猜的。”张彦抬头看向张族长，“红榜上会写出我的村子名，族长自可判断村里有没有跟我重名的。”
张族长当然知道没有重名的。
因为整个秀水村就他们一族姓张的。
可是那怎么可能，彦哥怎会考上会课第一？
张族长怕是自己不清醒，抬手就扇了自己两个大耳瓜子，吓得张登榜赶紧去拉他的手，又是一顿疯狂道歉。
而张族长却顾不上气张登榜的放弃，而是小跑过来扶张彦，不确定地问道：“彦哥，你是不是在骗我？”
不远处，锣鼓喧天。
有族老眼尖地注意到了村口那条泥泞小路上的异常，大呼出声：“是镇上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