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建导演留下那句重若千钧的“你们想怎么演,就怎么演”之后,便离开了。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还残留着他话语中的灼热。
小满小心翼翼地收拾着茶杯,偷眼去看林芝。
林芝却只是站在原地,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是压力,还是兴奋。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轻声道:“小满,把剧本拿来。”
接下来的日子,剧组的气氛明显不同了。
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弦,在每个人心中拉满。
所有人都知道,那场压轴的大戏,就要来了。而这场戏的成败,很大程度上,系于林芝和朱亚文之手。
朱亚文彻底变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时随地散发着“戏疯子”的躁动能量。他变得沉默,经常一个人坐在角落,手里拿着剧本,眼神却放空,仿佛在透过眼前的空气,看向几十年前那片冰天雪地的战场。
李幼斌的那句“太使劲了”,和林芝那精准如手术刀般的剖析,像两把钥匙,打开了他表演的另一扇门。
他开始懂得“收”,懂得在平静的表面下,酝酿更深沉的力量。
林芝则更加沉寂。
她几乎不再与任何人讨论那场戏,包括朱亚文。她只是反复地看着关于那段历史的资料,看着黑白照片上那些冻僵的士兵,那些失去亲人后麻木空洞的眼神。
她不是在准备“表演”,而是在试图“成为”。
成为那个在无垠风雪中,寻找并失去最后的念想的女人。
------
拍摄的日子,终于到了。
外景地选在了一处开阔的、模拟东北荒原的雪场。人造的雪花在鼓风机的轰鸣中漫天飞舞,气温被刻意降低,呵气成冰。
工作人员都裹着厚厚的军大衣,依然冻得跺脚。
场记打板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微弱。
“《闯关东》第五十八场,第一镜,第一次!”
“Action!”
镜头推近。
朱亚文,不,是传武,穿着破烂的、凝结着暗红血冰的军装,靠在一个几乎被雪掩埋的土坡后。
他的脸上满是硝烟和冻伤的黑痕,嘴唇干裂,眼神却亮得惊人。那是一种耗尽了所有生命力的、回光返照般的亮。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什么东西,一枚小小的、已经看不出颜色的银锁片——那是鲜儿当年留给他的。
他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带着白色的哈气,融入这片夺走他生命的风雪中。
没有慷慨激昂的遗言,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他只是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里,有对这片土地的眷恋,有对未竟事业的遗憾,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是一丝解脱。
他终于,不用再证明什么了。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镜头在这里停留了许久,记录下一个生命如何在寂静中流逝。
“卡!”
张新建的声音通过喇叭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过了!准备下一镜,鲜儿入场!”
现场迅速准备。
林芝站在场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打满补丁的棉袄,脸上被化妆师刻意弄出冻伤的青紫色。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已经与周围的风雪融为一体。
“Action!”
林芝,不,是鲜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
她的身影在漫天风雪中显得如此渺小,仿佛随时会被吞没。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哭泣,没有呼喊,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她的眼睛像两口枯井,倒映着这天地间无尽的苍茫。
她是在寻找,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寻找那个她看着长大、让她心疼、让她牵挂的“弟弟”。
终于,她的脚步停住了。
目光,落在了那个土坡后,几乎被雪覆盖的身影上。
她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冲过去。
她只是站在那里,看了他很久。
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又一个绝望的梦。
然后,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都像用尽了她一生的力气。
她走到传武身边,缓缓地蹲下身。
她没有去看他胸口的弹孔,没有去碰他冰冷的脸。
她的目光,落在了他紧紧攥着的手上。
她伸出颤抖的、冻得通红的手,极其轻柔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将他已经僵硬的手指掰开。
那枚小小的银锁片,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在雪光的映衬下,泛着微弱的光。
那一刻,鲜儿一直紧绷的、麻木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不是嚎啕大哭,不是歇斯底里。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
一个比哭更难看的,悲伤到极致的笑容。
眼泪,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瞬间在她冻僵的脸上凝成了冰珠。
她笑了,笑着流泪。
是为了他还活着的时候,最终有了一点“底气”?
是为了他至死,都还牢牢记得她,记得那个微不足道的信物?
还是为了这造化弄人、永不停歇的苦难命运?
没有人知道。
她俯下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个已经冰冷、僵硬的躯体,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她的脸贴着他冰冷的额头,喉咙里发出幼兽哀鸣般的、被风雪撕碎的呜咽。
风雪更大了,几乎要将相拥的两人彻底淹没。
她没有动,就那么抱着他,像一座在风雪中凝固的雕塑。
仿佛要用自己仅存的一点体温,去暖热这具早已失去生命的身体,暖热这个她视为亲人,命运却从未善待过的少年。
“卡!”
张新建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哽咽。
但没有人动。
片场一片死寂。
只有鼓风机和风雪机还在不知疲倦地轰鸣。
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红着眼圈,怔怔地看着雪地中央的那两个身影。
朱亚文还躺在那里,闭着眼睛,却能感受到林芝滚烫的眼泪落在他额头的假皮肤上,那真实的悲伤,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林芝也没有动,她似乎还沉浸在鲜儿的身体里,那个失去了一切的女人,在茫茫天地间,只剩下怀中这最后一点冰冷的重量。
过了好一会儿,张新建才再次拿起喇叭,声音低沉而有力:
“我宣布,《闯关东》剧组,全部戏份,杀青!”
他的话音落下,掌声才如同迟来的潮水,猛然响起,夹杂着难以抑制的抽泣和如释重负的叹息。
小满第一个冲了上去,用厚厚的羽绒服将林芝紧紧裹住,自己却哭得说不出话来。
朱亚文从雪地里坐起来,看着被工作人员围住的林芝,他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抬起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脸,不知是雪水,还是别的什么。
李幼斌和牛莉也走了过来,牛莉红着眼睛,用力拍了拍林芝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李幼斌则是对着林芝,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前辈对后辈,最高的认可。
------
杀青宴上,热闹非凡。
几个月的辛苦拍摄,所有的压力和不快,都在酒杯碰撞声中消散。
张新建导演端着酒杯,走到主桌,特意敬了林芝和朱亚文。
“丫头,亚文,”他看着两人,眼神复杂,“谢谢你们。那场戏……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他没有多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切都在酒里了。
宴会结束后,林芝回到房间,开始收拾行李。
小满在一旁帮忙,依旧兴奋地絮叨着宴会上谁谁谁哭了,谁谁谁说以后一定要再合作。
林芝微笑着听着,手下动作不停。
她拿起那本已经被翻得卷边的剧本,随手翻开最后一页。
那上面,只有六个字,是张新建当初告诉她的话:
“风雪中,她抱着他。”
而现在,这六个字,已经被她和朱亚文,用生命和情感,填充成了一个完整而悲壮的故事。
她合上剧本,将它仔细地放进行李箱的最底层。
窗外,是这个剧组驻扎了几个月的影视基地的灯火,而明天,这里的一切都将成为过去。
《闯关东》结束了。
但属于演员林芝的路,才刚刚开始。
她关上台灯,房间陷入一片温暖的黑暗。
仿佛还能听到,那来自遥远关东大地上,穿越时空的风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