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既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青云道院,也不知道墨微尘是何时离开的。
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虞既白在屋内待了许久,久到窗外的日月换了一茬又一茬。
如果不是他重伤昏迷……
如果执玉没有去魔渊救他……
执玉就能收到淮水叶氏的求助,淮水叶氏也不必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疏淮骤然身死,而自己竟然连他最依赖的家族都没能保全……
他何其无能。
虞既白终是撑不住,心伤已至心脉倒流,仰面倒在了地板上,意识再次陷入了昏迷。
在迷蒙中,他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梦里,北央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讲着别的峰的趣事,而虞既白则是和温执玉、叶疏淮一起慢慢喝着酒。
清弦峰的花海开的极好,芳菲满园,绚烂无比。
其余的弟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练习音律,或交头接耳,或打打闹闹……
可一切终究只是梦。
虞既白醒来后,几次尝试却再不能发声。
他自知道心已碎,修为已毁,难以胜任青云道院第六峰峰主之位,便去找了云想衣,去找了那位新任院长。
虞既白希望遣散清弦峰诸位弟子,自请离去却又被墨微尘拦下。
墨微尘:“小白,你还能去哪……留在清弦峰吧……至少……这边还有我……”
虞既白垂眸,最终还是没有离开青云道院。
他舍不得。
那日起,音律御主失声的消息传遍整个启明洲,世人皆知,虞既白已废。
他们不关心虞既白的情况,只满心猜测着当年的三人组只剩温执玉一人完好。
那么,天命之人一定是温执玉。
这些,跟虞既白也没什么关系,不过即便他知道,也只会由衷地庆幸——
幸好,执玉是天命之人,他会继续走下去。
虞既白无颜再见执玉,选择自囚清弦峰,将自己彻底放弃。
那一头,温执玉在清弦峰外站了许久,虞既白始终未出来相见。
最终,温执玉只能叹口气,使用了传书笛——
“小白,我们三个走到如今只剩你我,算我求你……”
“活下去吧。”
“就,就当是陪陪我……”
那个三人中向来充当主心骨的温执玉,在虞既白的神识观测中第一次露出如此茫然的神色。
温执玉,也在自责。
清弦峰内,虞既白咬牙忍着眼眶的泪,可那些晶莹的泪珠还是一颗颗落下。
无从阻止,他亦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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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全部离去后,青云道院再也没开设音修山峰,清弦峰也彻底安静了下来。
虞既白的身边,再次空无一人。
这一次,是他主动切断了与他人的联系。
窥天阁说的对,他虞既白是天生的孤星命格。
谁在他身边,谁就会有危险。
温执玉还想着与漂亮姑娘结为道侣有个孩子呢,他不能害了他……
虞既白希望温执玉平安。
两仪婆娑树在上,我虞既白,就此认命。
望您,饶我挚友一命。
在那之后的将近一百年中,虞既白活的浑浑噩噩,他将自己的山峰封的严实,只时不时眺望着未央林愣神。
他知道墨微尘总是在峰外徘徊,希望能见自己一面,可既已决定自生自灭,虞既白便不会再跟外界有任何牵扯。
这百年来,虞既白不敢去主动探听温执玉的情况,温执玉应该也没托人给他写信,他什么消息都不知道……
虞既白彻底孤身一人。
他日日游荡于山峰上,最常待的地方就是闻芳阁。
这里的一切摆设如旧,只是少了一只猫。
一只,带给他无数欢愉的小猫。
虞既白撑着最后的力气照顾着闻芳阁内的花草,并在自己院后的花海中为北央立下了一座小小的墓碑。
从魔渊中逃出去的人中,知晓北央身份的唯有陆晚游一人,她在醒来后便离开了青云道院,一句话也没留下。
其余人,只知道他们的队伍中多了一只猫妖。
所以,启明洲无人知晓,虞既白,竟曾收下过一位徒弟。
碍于北央的身份,虞既白连身份牌都没来得及为他申请,他的名字也未入青云道院弟子名单……
北央存在过的唯一痕迹,只有清弦峰,只有闻芳阁,只剩虞既白。
——————
启明洲历年,虞既白在一心等死的将近百年后,收到了温执玉的信件。
他希望能见自己一面。
可那时候,虞既白因为心结未解,愧对挚友,不敢相见。
虞既白将视线放在了自己识海内的万壑宁光琴上,长琴周身的裂痕经过百年的修补已经不留痕迹,但断掉的七根琴弦却无从修补。
他有心想试试修补万壑宁光琴。
等修好万壑宁光琴后,他或许就会有那一小份勇气,去与温执玉相见。
可虞既白不知,那是温执玉临死前向他发出的最后一次邀约。
第二天,墨微尘在清弦峰外站了许久,最终强行破开了虞既白的禁制,见到了凝望着花海的男人。
墨微尘开门见山:“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温执玉死了你知不知道!”
那一瞬,虞既白只觉得周遭的一切天旋地转,都在离他而去,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虞既白从没见过这样的墨微尘,双目猩红,形容狼狈。
但他觉得,自己应该跟他差不多狼狈。
虞既白和墨微尘浑浑噩噩地离开了清弦峰,站在了岱舆山山脚下。
岱舆温氏的人看起来没什么异常,虞既白不由得心存侥幸,或许这只是墨微尘为了逼他出山和温执玉商量的计策。
可后来,他见到了温家的护宗长老温征,从他那里得知温执玉的确已经身死。
献祭而死。
虞既白自然不信,他知道自己好友有多排斥温家的献祭。温执玉一直在找寻办法终结这一秘术,怎么可能自己献祭。
温怔扯了扯嘴角:“有什么不可能的,他也只是妥协了罢了……”
不可能,不可能……
温执玉那样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妥协……
他绝不可能妥协!
虞既白发了疯一般地想要往岱舆山里闯,去找两仪婆娑树——执玉最喜欢站在那棵树下,神树也一向不排斥他的靠近。
温执玉一定还在那里,他一定还在那!
“虞既白!”温怔变了脸色,厉声喝道,“别坏了规矩,温执玉死了就是死了!我温家献祭家主不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你又在这装什么疯!”
虞既白猛地愣在了原地。
是啊……
执玉活的太久竟让他一时忘了岱舆温氏一族得天地赐福,天资绝佳,亦多早逝……
岱舆温氏之人如无事发生,是因为家主换任于温家而言是常有的事……
虞既白冷静了下来,墨微尘却还没冷静,他揪着温征的领子大吼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天天的就盼着他死呢!从他被你父亲收养后你就一直等着这一天了吧!”
温征调动灵力,启动了岱舆山的阵法,嘴角溢出一丝冷笑:“我的确不难过,那又怎样,我凭什么为一个自小抢了我父母的人难过?”
“我只知道,你们再不离开,岱舆温氏便会以闯山之罪向你们发起围攻。”
岱舆山是两仪婆娑树的生长地,由温家世代守护。
事关护洲神树,启明洲人向来不敢马虎。
凡无故靠近者,诛!
凡无故闯山者,诛满门!
这时候,虞既白察觉到自己曾送给温执玉的传书笛再度回了他的丹田内,这也代表——
温执玉,真的逝去了。
虞既白垂眸拦住了蠢蠢欲动的墨微尘,转身准备离开。
墨微尘忽的笑了:“他就算死了,家主之位也轮不到你头上,你就你的天赋在温家里,实在平庸。”
温征脸色一僵,他咬紧后槽牙,默默攥紧了拳头。
虞既白已经听不到身旁的两人在说什么了,只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却又在恍惚中听到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
他只觉被一股力气猛地拽过,茫然转身。
温征将一封信拍在了虞既白的怀中,冷冷道:“这是他给你留的信,我也算不负所托。”
说完这句,温征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虞既白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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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执玉身陨的消息让虞既白气急攻心,经脉逆转,本就根深蒂固的心魔再度加深。
他强撑着身子回到清弦峰,缓缓打开了温执玉留给他的信。
信的字迹飘逸潇洒,带着属于执玉的傲气和洒脱。
【喂,小白,现在总算能听我说两句了吧?你总是不理我,也不回我的信,我呢就不跟你计较这些了。而且这次的信就不用回了,不用谢我,唉,谁让我就是这么善解人意呢。】
【好了,言归正传。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魂飞魄散了,不用想法子救我,也不用难过,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无悔。】
【我安排好了一切事情,只唯独放心不下你,你这人从小就想的多,什么都怪在自己头上,这可是大毛病,幸好你修习的是众生道,但凡要是跟我一样是逍遥道,那不就完蛋了吗?】
【好了好了,言归正传,我走后,岱舆温氏或许一时之间选不出新的家主,还要劳烦你替我多看顾看顾。】
【还有,别老待在清弦峰,就算不能说话也不要憋着自己,我交给了墨微尘一个任务,应该过不了多久他就能给你一个惊喜了。】
【当年的事,谁都无法料到,错不在你,你也无需自责。】
【喂,小白,真是遗憾,我们三个竟然都不是天命之人……罢了罢了,命里无时莫强求,我也不想当这个天命之人。】
【小白,我没机会飞升了,只能看你的了。替我……替我和老叶上去看看新的世界吧。】
【另外,我算到了一件事。日后若是有缘,你会遇到一个天分绝佳的孩子,那孩子的天赋活脱脱像极了我,逆天的很,成就想必也肯定不输我们……】
【那孩子会带你走出心魔的……】
【我相信她……】
信件的最后,是温执玉很少使用的祝福语。
在最后一封书信中,温执玉学着虞既白的风格为他送出了最为诚挚的祝福。
【望君如阳,清辉常明。】
【挚友执玉奉上。】
看完信件后,虞既白的手无力垂下,双目怔怔地望向窗外的流云,他鬓间那缕青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染成了白色……
执玉,你究竟为何突然妥协向神树献祭?
如果连你都已经妥协,我又该如何坚持……
虞既白深知,他没有机会了,也没有盼头了。
当年名扬整个启明州的三个绝世天才,死的死,废的废,无一善终。
屋外,山间的凉风轻抚过清弦峰上的花海,吹起了漫天花瓣,又徐徐被送至远方。
风起花散,难再团圆。
终究,一切皆成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