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的一个晌午,天色澄澈,微风和煦。
谢兰殊向莫管事提出想去城南的「听雨轩」坐坐。
这要求有些突兀,但莫管事并未多问,只是沉稳地备好了车驾。
听雨轩临水而立,翠竹掩映,确实是个清幽所在。
谢兰殊要了二楼最里间临水的雅阁,吩咐伙计无需伺候,便独自入内。
雅阁内陈设简雅,窗外是波光粼粼的河面,偶有画舫轻舟划过。
谢兰殊并未落座,而是站在窗边,望着流水,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冰凉的窗棂上,似在等待,又似在沉思。
朝慈隐在雅阁外一道雕花木廊柱的阴影里,这个位置既能透过虚掩的门缝感知室内动静,又能将通往雅阁的唯一路径和部分窗外景致纳入眼底。
他半靠着廊柱,姿态闲适,仿佛只是被这茶馆的清静吸引,在此偷得浮生半日闲。
阳光穿过竹叶缝隙,在他低垂的眼睫和线条优美的下颌上跳跃,若非那身难以完全掩盖煞气的紧身黑衣,他更像一个流连于此的翩翩贵公子。
严彧则选择了雅阁另一侧,一处被盆景和帷幔巧妙遮挡的视觉死角。
约莫一刻钟后,楼梯口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伙计那种轻快急促的步子,而是沉稳、从容。
脚步声渐近,一位身着雨过天青色暗纹锦袍的年轻公子出现在廊道尽头。
他身姿挺拔,面容俊雅,眉宇间自带一股清贵之气,唇角含着三分浅淡笑意,令人观之可亲。
他身后跟着两名随从,衣着普通,步履无声,眼神温润内敛,若非行家,绝难看出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这三人一出现,整个二楼廊道仿佛都安静了几分。
那青袍公子径直走向谢兰殊的雅阁,在门前停下。
几乎同时,雅阁的门从内被拉开,谢兰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瑾兄。”谢兰殊微微颔首,语气是罕见的熟稔与放松。
“兰殊。”青袍公子——三皇子李瑾,笑容加深了些,自然地迈步而入。
房门随即轻轻合上。
那两名随从则默契地一左一右,立于门外,身形挺拔,目光平和地扫过四周,与阴影中的朝慈、严彧形成了无声的对峙与默契。
他们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两道非同一般的气息。
雅阁内,茶香更显馥郁。
李瑾与谢兰殊相对而坐,他仔细看了看谢兰殊的脸色,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脸色似乎比上次见时更差了些,可是近来又耗费心神过甚?”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谢兰殊执起小巧的红泥炉上的铜壶,为他斟茶,动作优雅:“劳瑾兄挂心,不过是换季时的小毛病,无妨。倒是瑾兄,观之气宇,更胜往昔。”
李瑾接过白瓷茶杯,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热,神色转为郑重:“北地之事,初步已定,民心渐安。此皆仰赖兰殊你运筹帷幄,尤其是清河渡……”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那份惊险,我事后听闻,亦觉脊背生寒。若非你手下有能人异士,力挽狂澜,我等此刻怕是难以在此安然品茶了。”
谢兰殊轻轻摇头,目光投向门口方向:“非我之功。是那两个孩子,心细如发,果决勇毅。”他停顿了一下,似在斟酌言辞,“他们此刻,便在门外。”
李瑾眼中闪过一丝光彩,那是求贤若渴之人听到英才时的自然反应。
“哦?便是你信中提及,赞其‘静深如渊,动若雷霆’的二位?能得你如此评价,定非池中之物。”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显示出极大的兴趣,“不知可否一见?”
“自无不可。”谢兰殊颔首,随即转向门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出:“十一,影七,进来。”
门被无声推开。
朝慈与严彧一前一后步入雅阁,在距离书案五步远处停下,齐齐躬身行礼,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一丝冗余。
“属下参见少主。”声音平稳。
随即,转向李瑾,同样躬身,礼数周全:“参见殿下。”
李瑾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
他的审视温和而专注,不带丝毫居高临下的压迫感,更像是一位鉴赏家在欣赏两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朝慈站定后,姿态依旧带着几分随性,并未因面对皇子而显得拘谨。
他面容昳丽,在雅阁柔和的光线下,几乎让人移不开眼,然而那双微抬的眼眸里,是古井无波的平静,仿佛世间万物都难以在其中激起涟漪。
严彧则如一把收入鞘中的名刃,虽锋芒尽敛,但那挺直的脊梁、冷峻的轮廓以及周身萦绕的、若有若无的血气,都昭示着他是一柄为杀戮而生的利器。
一个似云淡风轻,深不可测;一个如渊渟岳峙,坚不可摧。
李瑾眼中掠过毫不掩饰的赞赏。
他自幼长于深宫,阅人无数,但如此年轻,却又拥有这般独特气质与隐含力量的人物,实属凤毛麟角。
他心中暗赞谢兰殊眼光毒辣。
“二位不必多礼。”李瑾的声音温和,“清河渡之事,本王虽未亲历,亦知其凶险。多赖二位临机决断,方保漕粮无恙,救北地万千生民于水火。此功,本王铭记于心。”他这番话,说得诚恳真切,并非虚与委蛇的客套。
朝慈唇角微扬,勾勒出一个浅淡而恰到好处的弧度,既不失礼,也未显热络:“殿下过誉,护卫周全,乃属下本分。”
严彧则依旧是那副冷峻模样,只是再次躬身,沉声道:“分内之事,不敢言功。”
李瑾看着二人,笑容愈发温煦。
这样的人,绝非寻常名利可以驱策,需以诚相待,以志相合。
“兰殊常言,青鸾院是他最后的净土,亦是藏锋之所。今日得见二位,方知此言不虚。”李瑾的目光在朝慈和严彧身上停留片刻,语意深长,“望日后,能与二位,同心协力。”
这话,已不仅仅是认可,更带着一种期许与邀请,将两人放在了共同事业伙伴的位置上。
朝慈微笑不语,眼神平静无波。
严彧亦是沉默伫立,如山岳般沉稳。
谢兰殊则在一旁静静品茶。
李瑾并未久留,又与谢兰殊低声交谈了几句,多是关切其身体,以及一些朝中风向的简单交流,便起身告辞。
他知谢兰殊体弱,不宜久耗心神。
送走李瑾后,雅阁内茶香依旧。
“回府吧。”谢兰殊缓缓站起身。
阳光透过窗格,将尘埃照耀得如同浮动的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