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慈不是没有过疑惑。
一个左手行动不便的人,为什么需要整日与轮椅为伴?这疑问在他脑海里闪过几次,但很快就被“节能”心态压了下去。
直到这个清晨。
严彧似乎有些低烧,精神比平日更萎靡,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家庭医生来看过,开了药,叮嘱要多休息。
严母忧心忡忡,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最终被严彧无声的逐客令逼退。
朝慈接替了严母,留在房间里。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看书,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偶尔看一眼严彧。
喂他吃完药后,严彧靠在轮椅里,闭着眼睛,眉心微蹙,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抵抗身体的不适。
朝慈起身,想去给他换一条凉一点的毛巾敷额头。
就在他经过严彧身后时,轮椅的一个小轮子不小心压到了掉落在地毯上的一支笔。
轮椅轻微地颠簸了一下。
朝慈清楚地看到,在颠簸发生的瞬间,严彧的双腿肌肉本能地绷紧,脚踝甚至做出了一个向下踩踏以维持平衡的细微动作。
虽然动作幅度极小,且因为左手的无力可能影响了整体的协调性,但那绝不是一个下肢瘫痪者会有的神经反射。
朝慈的脚步顿住了。他站在严彧身后,目光落在对方那双穿着柔软家居裤的腿上。
为什么只是左手不便,却需要这种全包围式的看护?为什么他从未见过严彧尝试站立或行走?为什么严彧将自己封闭得如此彻底?
是不是不想走路,爱偷懒?(开玩笑。)
这轮椅,恐怕更多是严彧心理上的囚笼,而非生理上的必需品。
他没有立刻声张,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他像什么都没发现一样,平静地走过去,捡起那支笔放好,然后去卫生间浸湿了毛巾,拧干,走回来。
他站在严彧面前,没有像往常一样将毛巾递到他右手边,而是俯下身,动作轻柔地将毛巾敷在了他的额头上。
冰凉的触感让严彧紧闭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但他没有睁开眼。
朝慈没有立刻退开。
他保持着俯身的姿势,目光平静的落在严彧脸上,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
“严彧,”他直接叫了他的名字,“你只是左手不方便,为什么一直坐着轮椅?”
严彧猛地睁开了眼睛。
“出去。”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厉。
这是朝慈认识他以来,他情绪波动最大、也是最直接表达抗拒的一次。
朝慈没有动。
他甚至没有因为对方骇人的眼神而后退半分,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严彧,那双总是显得淡漠的眸子里,此刻却像镜子一样,清晰地映照出严彧的狼狈和愤怒。
“你的腿是有知觉的,也能动,对吗?”朝慈继续问道,语气依旧平稳,没有同情,“这轮椅,是你自己不想离开,还是别人让你离不开?”
“我让你出去!”严彧的情绪彻底失控,他猛地抬起右手,想要挥开朝慈,却因为动作过大牵扯到虚弱的身体,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怒斥,他咳得浑身颤抖,额上的毛巾也滑落下来,脸上那不正常的红晕更深了。
朝慈看着他这副样子,没有再逼问。他直起身,后退了一步,给严彧留出了喘息的空间。
他没有离开房间,也没有道歉。他只是走到窗边,再次将窗帘拉开得更大一些,让更多的阳光涌进来,驱散一室的药味和压抑。
然后,他回到沙发坐下,重新拿起了那本《鸟类图鉴》,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房间里只剩下严彧压抑的、带着愤怒和痛苦的咳嗽声。
良久,咳嗽声渐渐平息。
严彧靠在轮椅里,大口喘着气,额发被冷汗浸湿,黏在额角,他不再看朝慈,只是死死地盯着窗外。
朝慈翻过一页书,声音平淡地响起,像是在继续之前关于橘猫或者绣球花的话题,内容却截然不同:
“一直坐着,肌肉会萎缩的。就算左手不行了,至少腿还是好的。”
严彧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朝慈没有再说什么。
他知道,种子已经种下,并且是带着尖刺的、让人疼痛的种子。能否破土而出,取决于严彧自己。
他们之间那层安全的距离被打破,朝慈不再仅仅是一个无害的旁观者,他成了一个敢于触碰核心伤痛的“入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