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紫宸殿。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文武百官分列两旁,气氛庄严肃穆。
龙椅之上,年近五旬的皇帝李圭面带倦容,略显浮肿的眼睑下,是一双依旧锐利却时常流露出几分烦躁的眼睛。
近年来,他愈发追求长生与享乐,对繁琐政务渐感不耐。
早朝例行公事地处理了几件军政要务后,殿中侍御史周正,一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以刚直不阿着称的官员,手持玉笏,迈步出班。
“陛下,臣有本奏!”周正的声音洪亮,回荡在大殿之中,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许多官员,尤其是那些与萧家走得近的,心中都是一紧。
皇帝微微抬了抬眼皮:“讲。”
“臣弹劾吏部尚书萧远山,结党营私,把持选官,卖官鬻爵!其子萧骏,身为京营将领,却纵容部下欺压百姓,强占民田!其族亲萧明,在江南盐道任上,贪墨巨额盐税,中饱私囊!萧氏一门,倚仗贵妃恩宠,横行不法,目无纲纪,致使朝野怨声载道,民心不稳!恳请陛下明察!”
周正的声音一句高过一句,字字如刀,掷地有声。
他每说一句,大殿内的气氛就凝固一分。
弹劾当朝国丈、贵妃之父,这无异于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不少清流官员面露激赏之色,暗暗握紧了玉笏。
而与萧家牵连甚深的官员,则脸色发白,冷汗涔涔,偷偷抬眼去觑龙椅上的皇帝和站在文官前列、面无表情的萧远山。
皇帝李圭的眉头皱了起来,脸上明显露出了不悦之色。
他近来最厌烦的,便是听到这些“烦心事”,尤其是牵扯到他宠妃的家族。
“周御史,”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你身为言官,风闻奏事是本分,但亦需讲求实证。如此指控当朝重臣,可有真凭实据?”
周正早有准备,躬身道:“陛下!吏部近年考核升迁记录异常,多名德才不堪者位居要职,而清廉干吏却遭排挤,此乃人尽皆知。京畿百姓状告萧骏部下的状纸,在顺天府已堆积如山。江南盐税账目混乱,巨额亏空指向萧明,亦有知情官吏可作证!证据并非没有,只看是否愿意彻查!”
他话音刚落,立刻又有几名御史和给事中出列附议。
“陛下!周御史所言句句属实!萧国丈纵容亲族,已非一日,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陛下!萧家势大,爪牙遍布,若再不加以遏制,恐生肘腋之患啊!”
清流一派的攻势,如同潮水般涌来。
“荒谬!”一声冷喝响起,出自武官队列前列的一位老者,乃是与萧家关系密切的兵部侍郎刘莽。
他须发皆张,怒视周正等人,“周正!尔等休要血口喷人!萧国丈乃朝廷股肱,兢兢业业,岂容你等污蔑?!至于萧将军,治军严谨,保京畿平安,功勋卓着!尔等捕风捉影,构陷忠良,是何居心?!”
“刘侍郎此言差矣!”一位翰林院学士出列反驳,“是否构陷,一查便知。陛下,正因为萧尚书位高权重,更应避嫌,接受核查,以证清白,亦可平息物议!”
“查?如何查?难道要因为几句空穴来风,就寒了老臣的心吗?”另一位萧党官员阴阳怪气地说道。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若非萧氏行事确有不当,何来这漫天物议?”
双方顿时在朝堂之上争执起来,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龙椅上的皇帝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用力一拍龙椅扶手!
“够了!”
大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皇帝喘了口气,目光阴沉地扫过下方众臣,最后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萧远山身上:“萧爱卿,周御史等人所奏,你有何话说?”
萧远山这才不慌不忙地出列,他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受了委屈却又强自忍耐的沉痛。
他撩起官袍,缓缓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
“陛下!老臣……老臣惶恐!老臣蒙陛下信重,执掌吏部,夙夜匪懈,唯恐有负圣恩。至于选官用人,皆依朝廷法度,岂敢徇私?犬子萧骏,性子是急躁了些,但于国于君,绝无二心!族侄萧明,在江南任职,老臣亦时常书信告诫,需清廉自守……如今竟遭此不白之冤,老臣……老臣实在无颜立于朝堂,恳请陛下罢免老臣所有官职,容老臣回乡养老,以息众怒!”
他以退为进,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将自身摆在了一个被“污蔑”、“寒心”的忠臣位置上。
果然,皇帝见他如此,脸色缓和了些许,又看向那些弹劾的官员,语气带着斥责:“尔等身为言官,纠劾百官是其职责,但亦不可听风便是雨!萧爱卿乃国之重臣,岂能因些许流言便轻易质疑?此事容后再议!”
“陛下!”周正急了,梗着脖子道,“证据确凿,岂是流言?若不彻查,如何能服众?如何安民心?”
“周正!”皇帝彻底怒了,“你是在教朕做事吗?!退下!”
眼见皇帝明显偏袒萧家,清流官员们心中一片冰凉。
周正还想再争,却被同僚死死拉住。
一直冷眼旁观的三皇子李瑾,此刻心中亦是叹息。
他深知父皇对萧贵妃的宠爱已到了近乎盲目的地步,连带着对萧家也多有回护。
此刻强行进谏,非但无用,反而可能引火烧身。
他默默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萧家在朝中的根基,比想象的还要深厚。
想要扳倒这棵大树,仅凭朝堂之上的口舌之争,是远远不够的。
朝会最终在不欢而散中结束。
萧远山在几名党羽的簇拥下,面无表情地走出大殿,经过周正身边时,脚步微顿,眼角余光扫过,带着一丝冰冷的警告。
周正毫不畏惧地与之对视,胸膛剧烈起伏,充满了无力与愤懑。
李瑾走在最后,看着周正那孤直而落寞的背影,又看了看萧远山等人志得意满离去的身影,袖中的拳头悄然握紧。
明路已堵,那么,唯有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