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学习会的前一天。
天刚蒙蒙亮,苏瑶就搬了张小方桌,坐在了院子当中的屋檐下。
她没进厨房,而是从屋里搬出那卷在供销社买的、最便宜的粗棉布,剪刀、划粉、尺子一摆,竟是大大方方地做起了针线活。
那布料又硬又糙,灰扑扑的颜色看着就硌人。剪刀“咔嚓”一下去,布料的边缘立刻毛出刺手的纤维。
苏瑶的手指白皙娇嫩,才裁了两下,指腹就被磨得通红。
她却像是没感觉,低头专注地量着尺寸,划着线。
西厢房的窗帘动了一下,秦嫂子的脸在后面一闪而过,嘴角撇出一个恶毒的弧度。
蠢货!还真信了她的话,跑去做这种下等人才穿的粗布衣裳!
她越是这样作践自己,明天的戏台上,反差就越大,摔下来的时候,就越是粉身碎骨!
“咔嚓——”
苏瑶手起剪落,一声脆响,布料被干脆利落地一分为二。
孙大妈端着一盆刚洗完的衣服路过,看见苏瑶通红的手指,心疼得直抽气。
“瑶瑶!你这是折腾什么呢?这布剌手得很,快别弄了,回头把手磨破了!”
“大妈,我没事。”苏瑶抬起头,冲她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
她举起手里的布料,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竖着耳朵的人听清。
“我就是想自己做身朴素点的衣裳,明天学习会穿。省得到时候……又有人在背后戳我脊梁骨,说我穿得花里胡哨,不像个正经过日子的人。”
她说着,还带着点委屈,垂下了眼帘。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大妈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里顿时跟明镜似的。
这孩子,是被秦家那个泼妇昨天那一跪给吓怕了。
真是个心眼实诚的姑娘。
苏瑶对周围的怜悯恍若未闻,她收回视线,拿出针线,没有用缝纫机,就那么一针一线地缝了起来。
动作看着有些生疏,但每一针都透着股倔强的认真。
阳光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安静得像一幅画。
她指尖的红痕,在灰色的布料映衬下,格外刺眼。
缝下的每一针,都是明天抽在某些人脸上的耳光!
……
下午三点,学习会正式开始。
地点就在大杂院中间那块最宽敞的空地上。还没到点,小马扎、小板凳就摆得里三层外三层。
街道办家属委员会的刘主任,一个身形富态、梳着一丝不苟发髻的胖大妈,带着两个年轻干事,早早就在前面摆好了桌子。
桌上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子,旁边压着一摞文件,派头端得十足。
院子里的大妈大婶、小媳妇们,嗑着瓜子,织着毛衣,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压低了嗓门,唾沫星子横飞。
这哪是学习会,分明是一场早就预谋好了的公开审判。
所有人的视线,都有意无意地往后院东厢房的方向瞟。
“哎,你们说,今天这事儿能闹成什么样?”一个三角眼大妈压着嗓子,神神秘秘地开了头。
“那还用问?秦家那个昨天都不要脸皮地跪下了,今天还能善了?”
旁边一个胖大婶立刻来了精神,“呸”地吐了口瓜子皮:“我可听说了,她手里捏着那小苏的真把柄呢!说是成分不好,作风上……啧啧!”
这话一出,人群里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一个稍微年轻点的媳妇忍不住插嘴:“不能吧?我看小苏那孩子挺好的啊,前儿还给我家娃塞大白兔了呢。”
“一颗糖就把你收买了?知人知面不知心!”胖大婶翻了个白眼,“她一个娇滴滴的资本家小姐,能是什么省油的灯?你看她男人,年纪轻轻就当了团长,能干净到哪儿去?”
孙大妈坐在人群里,听着这些越来越难听的脏话,气得脸色发白,捏着小马扎的手背青筋都爆起来了。
她好几次想站起来骂回去,都被身边的老伴孙大爷死死按住。
“你别冲动,”孙大爷在她耳边低语,“那丫头不是个傻的,咱们静观其变。”
就在这时,人群突然一阵骚动。
“来了来了!秦家的来了!”
只见秦嫂子在一群妇女的簇拥下,从西厢房里“挪”了出来。
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衣服,头发枯黄,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最瘆人的是那张脸,蜡黄得像是抹了一层厚厚的姜黄粉,眼眶下面两坨浓重的乌青,走道都打晃,活像下一秒就要厥过去。
她手里死死攥着一条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手绢,一步三晃地走到最前面,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没坐凳子,一屁股就瘫坐在了刘主任旁边的空地上。
还没等任何人开口,她就用那条脏兮兮的手绢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一阵阵压抑的、跟小猫挠心似的抽泣声,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所有人都听见。
那副被生活彻底压垮、悲痛欲绝的模样,瞬间博取了一大片同情。
白露就混在人群里,看着秦嫂子这堪称完美的表演,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自己风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刘主任看着眼前这阵仗,清了清嗓子,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安静!都安静!”
院子里瞬间鸦雀无声。
刘主任端起搪瓷缸子喝了口水,瞟了一眼瘫在地上的秦嫂子,又若有若无地看向空荡荡的东厢房门口。
“学习会开始之前,先解决一下群众内部的矛盾!秦家的,你有什么委屈,今天就当着全院同志们的面,当着我们街道办的面,说出来!我们给你做主!”
话音刚落,秦嫂子的哭声猛地拔高了一个调,凄厉地喊了一声:
“我冤啊——!”
舆论的风向,在她这番影后级别的表演下,已经开始悄然偏转。
就在秦嫂子演得正投入的时候,人群的另一头,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
“快看!路团长家的……也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转了过去。
下一秒,嗑瓜子的声音停了,织毛衣的针掉在了地上,整个院子的嘈杂,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只见苏瑶,从东厢房的门后,慢慢地、一步步地走了出来。
她身上套着一件衣服。
一件崭新的,却丑得让人挪不开眼的衣服。
那是她昨天亲手缝制的那件。
灰扑扑的粗棉布,颜色死气沉沉,像蒙了一层陈年灰土,把她雪白的皮肤衬得没有一丝活人的血气。
针脚歪歪扭扭,宽的地方能跑马,窄的地方又挤成一团,导致整件衣服挂在她身上,毫无版型可言。
两只袖子甚至被做成了一长一短,显得滑稽又心酸。
她的头发也没像往常一样梳成两条油亮精致的麻花辫,只用一根黑头绳在脑后松垮垮地扎着。
几缕汗湿的碎发贴在额前,让她那张巴掌大的明艳小脸,看起来格外脆弱,写满了怯生生的惊惶。
脚上那双最笨重、最土气的黑色千层底布鞋,让她每一步都走得迟疑又笨拙。
如果说秦嫂子的哭嚎是演出来的悲痛,苏瑶此刻,就是沉默的、破碎的真实。
院子里瞬间死寂。
嗑瓜子的声音停了。
织毛衣的针掉在地上,都无人去捡。
就连坐在第一排、正酝酿情绪准备开撕的秦嫂子,都看得愣住了。
她……她怎么会穿成这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