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城县衙,二堂签押房。
退堂后,刘昌并未如释重负,反而觉得肩头压力更沉。
他屏退左右,只留心腹师爷,将堂审记录与捕头带回的现场勘查文书铺在案上,又命人取来厚厚的《大明律》及相关的《问刑条例》。
师爷姓陈,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刑名,面皮焦黄,眼神却精明。他捋着几根稀疏的胡须,先开了口:
“东翁,此案脉络已然清晰。赵有财、李守业、孙掌柜、王大户四人,因田租生怨,起意盗窃卢象关之‘铁牛’(旋耕机),是为造意首犯。
赵奎、赵勇、李三、刘癞子、王猎户等人受其指使,具体实施,乃为从犯。盗窃未成,转而盗取‘汽油’,此物经卢象关言明及现场勘查,确系极度易燃易爆之海外奇物。
案犯无知,以明火窥探,引发爆炸,致赵有财、王大户、赵奎、李三、刘癞子五人毙命,并焚毁房屋多处。孙掌柜、李守业重伤垂危,赵勇、王猎户轻伤。卢象关一方,确系被窃苦主。”
刘昌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依《大明律》,该当如何论处?”
陈师爷翻开律典,手指划过泛黄的书页,缓缓道:“此案需分而论之,合并处罚。其一,盗窃罪。案犯潜入卢象关基地,意在盗窃‘铁牛’,虽未得逞,但实际盗走汽油,已属‘已行’。
依据《刑律·贼盗》:‘凡窃盗已行而不得财,笞五十,免刺。’此乃针对盗窃行为本身。”
“其二,失火延烧致死罪。此乃本案关键。案犯盗窃汽油后,处置不当引发爆炸火灾,致人死亡。
《刑律·杂犯》有载:‘若于仓库内及仓库垣下燃火者,杖八十;其守卫宫殿及仓库者,失火者,杖一百、徒三年;延烧宫阙者,绞;延烧官府公廨及私家舍宅、财物积聚者,杖一百、徒三年;因而致死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虽此律主要针对仓库等特定场所失火,但‘延烧私家舍宅……因而致死者,杖一百、流三千里’之精神,可类比适用于本案因过失引发爆炸火灾致死之情形。
赵有财等人之行为,盗窃并危险处置易燃物之过失,与失火之危害后果无异,甚至更烈。以此论,首犯当杖一百,流三千里;从犯减一等,杖一百,徒三年。”
“其三,主从之判。赵有财、李守业、孙掌柜、王大户系造意、组织之首犯。
然赵、王已死,勿论。李、孙重伤濒死,即便判流刑,恐也难抵发配之地,可视为‘刑罚已由天谴’。
赵勇、王猎户系听从指使之从犯,且非直接点火者,可依从犯减一等论处。其余死者,罪责亦止于身。”
刘昌听罢,沉吟道:“如此,对生者之判决,便是赵勇、王猎户二人,合并盗窃笞五十,及过失致死从犯之杖一百、徒三年?孙、李二人,若侥幸不死,亦当判流三千里?”
“东翁明鉴。大体如此。”
陈师爷点头,“然还有一处需斟酌:卢象关存放如此危险之物,虽言明特性并作隔离,但未派专人严加看守,致使其被轻易盗走,是否亦有‘管理失当’之责?
赵家家眷堂上所言‘借刀杀人’虽属无稽,但‘疏于管理、留隐患于外’之指责,若被有心人利用,于卢象关名声有损。东翁判决时,或可略加点明,以示公允,亦堵悠悠众口。”
刘昌叹了口气:“本县何尝不知。卢象关乃卢知府堂弟,背景深厚,更携奇技归来,于我县垦荒、未来税赋或有裨益。
然赵有财亦是本地大户,盘根错节,此番惨死,其亲族、关联乡绅未必心服。判决需以律法为准绳,不偏不倚,方能服众,亦不给上官留下‘徇私’或‘畏势’之口实。”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只是……那卢象关,行事莫测,此案巧合太多,本县心中,总有一丝疑虑难消。
陈师爷,依你之见,那‘汽油’之威,果真如此骇人?偶然一星明火,便能酿此巨祸?其中……当真无其他手脚?”
陈师爷低声道:“东翁,捕头回报,现场确无火药痕迹,铁桶碎片扭曲亦非人力所能伪作。那‘汽油’之物,闻所未闻,或许海外真有如此奇烈之火油。
卢象关能驾驭‘铁牛’、拥有‘日行千里’之船,再有此等猛火油,也不足为奇。
至于是否巧合……天意难测,或许赵有财等人恶念自招,合该有此一劫。我等依律断案即可,过多揣测,恐反受其累。卢知府处,想必也关注此案。”
提到卢象升,刘昌神色一凛。
是啊,无论卢象关是否另有心思,此案证据对卢象关有利,自己若执意深究那莫须有的“设局”,恐会触怒上官。
当下最稳妥的,便是依据现有证据和《大明律》,做出一个经得起推敲的判决。
“师爷所言有理。”
刘昌最终下定决心,“便依此拟写判词。赵勇、王猎户,笞五十,杖一百,徒三年,刺字(盗窃罪)。
孙掌柜、李守业,若身故则勿论,若存活,判杖一百,流三千里。赵有财、王大户等人已死,罪责止于其身。
卢象关,管理危险之物虽有疏失,念其初犯,且已严令告知特性、作隔离存放,更系被盗苦主,不予追究,但需当堂申饬,令其日后严加管束类似物品。
赵家被焚房屋财物,乃案犯自身过失所致,损失自理。
卢象关被盗汽油两桶,价值……酌情估算,由在押案犯家产折抵赔偿,不足部分……罢了,卢象关未必在意此等赔偿,判词中提及即可。”
他顿了顿,又道:“判词需详尽说明案犯盗窃动机、过程、过失引爆情节,援引律条清晰,尤其要讲明‘汽油’特性非寻常所知,案犯之死乃其自身贪念与无知所致,与卢象关无涉。
此判词,不仅要给堂下人看,更要能流传出去,以正视听。”
“东翁考虑周详,老朽这就去草拟。”陈师爷拱手退下。
刘昌独自留在签押房,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判决可以依律做出,但人心中的猜疑和暗流,却不会因一纸判词而立刻平息。
大名府衙,卢象升书房。
卢象升同样收到了元城县关于赵家庄爆炸案的初步呈报。
他放下公文,对侍立一旁的幕僚道:“元城县刘昌,还算稳重。此案证据确凿,依律论断即可。象关那边,吃个小亏(指被申饬管理疏失),未必是坏事,可消解些无谓猜疑。”
幕僚低声道:“府尊,此案虽小,却可见卢象关公子所携之物,威力惊人,管理亦需万分谨慎。汽油如此,其他事物恐亦有非常之能。
如今基地初建,人员混杂,若再有类似疏漏,或被更居心叵测之人利用,恐酿成更大祸患。
是否需提醒象关公子,加强内部规制,尤其是对新奇之物的管控?”
卢象升微微颔首:“此言有理。待此案了结,我自会与他分说。此外,”
他目光深邃,“赵有财虽死,其背后牵连之人未必心服。象关在元城根基尚浅,骤得大片官田,又展示诸多奇物,难免引人嫉恨。
你安排一下,让府衙刑房、户房多关注元城动向,若有借机生事、散布流言、或意图对基地不利者,及时察知。”
“是。”
幕僚应下,犹豫片刻,又道,“府尊,那‘对讲机’之物……实乃军国利器。若能用于边防塘报、军中传令……”
卢象升抬手止住他的话头,眼神锐利:“此物过于惊世骇俗,且必有所限(指信号范围、数量等),不可轻露,更不可轻求。象关自有分寸,待其根基更稳,或可有限用于紧要之处。当前,不必多提。”
幕僚心中一凛,知道府尊考虑得更远,更深。有些力量,过早暴露,反成众矢之的。
城郊基地。
卢象关与卢象群回到基地时,已是傍晚。基地内气氛有些微妙。白日县衙公堂上的风波,早已通过回来的村民和护卫队员之口传开。
匠户和流民们大多庆幸东家无事,但私下也不免议论那“汽油”的可怕和赵财主等人的愚蠢。
本地招募的农户则心情更为复杂,一方面觉得赵有财咎由自取,另一方面也对基地存放如此危险之物感到隐隐不安,对卢象关的手段更多了一层敬畏。
杨尚德蹲在新建好的灶棚边,吧嗒着旱烟,对陈满仓低声道:“满仓啊,东家……到底是厉害。赵扒皮想害人,结果把自己害了。那铁桶……哎,以后可得离远点。”
陈满仓点头:“舅,东家是干大事的人。咱们好好干活,拿工钱吃饭,别瞎打听,别靠近那些看不懂的东西,准没错。”
赵得名则沉默地打磨着新分配的木工工具,脸上的疤痕在火光下显得更加深刻。
辽东的惨剧、一路的逃亡、昨夜赵家庄的爆炸……这世道,似乎在哪里都不太平。但这里,至少有活干,有饭吃,东家虽然神秘,但似乎讲规矩。
他看了一眼在不远处空地上,带着钱老根等人继续研究一台抽水机组的卢象关,心中那股麻木的疲惫之下,悄然生出一丝极微弱的期待——或许,这个年轻的东家,真能在这乱世中,开辟出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卢象关感受到了各种目光,但他无暇多想。判决在即,基地建设不能停。
他指着抽水机的图纸,对钱老根讲解着原理,心中却已在规划下一步:扩大开垦面积,搭建第一批蔬菜大棚,规划养殖区,更重要的是,要尽快建立起更严格的管理制度和安全规范。
赵家庄的爆炸,是一次惨痛的教训,也是一次警醒。在这个时空,他带来的不仅是机遇,也可能是危险。他必须更快地成长,更稳地走好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