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安客栈,掌柜平日自住、此刻被临时征用的客房内。
一盏玻璃罩油灯被拨到了最亮,光线却依然无法完全驱散室内的凝重与昏暗。
空气中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药粉味,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呼吸不畅的压力。
四方人马的核心人物围桌而坐,气氛微妙而紧绷。
上首主位,县令刘昌脸色苍白,官袍下摆还沾着些许尘土,惊魂未定。
他接到张捕头紧急通报时,正在后衙用晚膳,闻讯差点摔了碗。此刻坐在这里,只觉得屁股下的椅子仿佛长满了钉子。
一边是凶名在外的锦衣卫百户,一边是强势崛起、手段莫测的卢象关,中间还夹着刚刚发生的、涉及后金间谍和血案的火并。他这个七品县令,夹在中间,如坐针毡。
左手边,沈默端坐如松。
他已简单清洗了脸上的血迹,换了一件从随行包袱里取出的青色直裰,但眉宇间的疲惫与冷峻却遮掩不住,尤其是那双眼睛,在灯光下锐利如刀,不时扫过在场诸人,带着审视与探究。
绣春刀横放在膝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刀柄。生死兄弟赵亮生死未卜,让他心头压着一块巨石,也燃着一团冰冷的怒火。
右手边,卢象关神色沉静。
他换回了日常的靛蓝棉袍,头发重新梳理过,但眼底深处的一丝凝重和思索却清晰可见。
悦安客栈的突发战斗、后金间谍的出现、锦衣卫的介入、还有那个趁乱逃脱的“济宁书生”……诸多线索碎片在他脑海中碰撞,试图拼凑出一幅更完整的图景。
他隐隐感到,自己推动的技术变革,似乎正在搅动一个远比想象中更庞大、更危险的漩涡。
下首陪坐的是捕头张彪,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因失血和惊吓而显得有些灰败。
他强打精神,汇报着事发经过,声音还有些沙哑:“……卑职接到线民密报,说悦安客栈新入住三个关外口音行商,形迹可疑,对水泥、蕃薯等物打听甚详。
卑职故带人前来例行查验,不想……不想竟真是建奴细作,还敢持械拒捕,挟持卑职……若非沈大人和卢副领队及时赶到,卑职恐已……”
他说到后怕处,声音微颤。
那份“线民密报”来自他安插在码头的一个眼线,原本只是想查查是否有贼人踩点,万没料到会钓出后金探子这等大鱼,自己还差点成了鱼饵。
沈默听罢,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特有的寒意:“刘县令,张捕头接到线报,查验可疑,本是职责所在,无可厚非。
只是……未免打草惊蛇,操之过急。若非本官恰在左近,今日局面恐难收拾。”
他话中并无太多指责,但那份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让刘昌和张彪额头都渗出了冷汗。
“沈大人教训的是,是下官(卑职)虑事不周。”刘昌连忙欠身。
沈默目光转向卢象关:“卢东家,贵属反应迅速,围捕得力,所用器械……也颇为奇特。不知贵属又是如何得知此三人可疑,并追踪至此?”
卢象关迎上沈默的目光,坦然道:“沈大人明鉴。此事起因,是我基地一庄户家眷在小滩镇码头售卖烤地瓜……”
他将张氏遭遇关外客商详细打听、随后又有沈默手下前去询问、张氏警觉报信、卢象文派韩猛追踪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韩猛追踪至府城,发现此三人入住悦安客栈,本想夜间探查,却正赶上张捕头率人临检,引发冲突。我接到象文急报有人受伤,便立刻带医务兵许半夏赶来,所幸救治及时。”
他叙述清晰,条理分明,既说明了己方行动的缘由,也并未隐瞒对后金间谍目的(窃取水泥、蕃薯情报)的猜测,但仅限于猜测。
沈默静静听着,手指在刀柄上轻轻敲击。
卢象关的解释合情合理,一个拥有新奇技术和重要物资的商行,对刻意打探情报的可疑人员保持警惕并采取行动,再正常不过。
卢家护卫队的训练有素和装备奇特,虽然引人注目,但在“海外奇技”的幌子下,也并非完全无法解释。
让他真正在意的是,卢象关在叙述中表现出的冷静、条理和对局势的快速反应能力,这绝非常年行商的普通商人所能具备。
“原来如此。”
沈默点点头,暂时按下心中疑虑,话锋一转,“这三名建虏探子,凶悍顽固,身份非同小可。本官需立刻提审,撬开他们的嘴!刘县令,借县衙牢房与刑具一用。”
刘昌哪敢说不,连忙道:“全凭沈大人吩咐!县衙牢房虽简陋,刑具倒还齐全,卑职这就安排!”
“有劳。”
沈默起身,看了一眼卢象关,“卢东家,事关重大,审讯之时,或许还需贵属那器物短棍相助。此物……别具奇效。”
卢象关略一沉吟,点头道:“可。此物虽非刑具,但用于制伏顽抗凶徒,确有奇效。
只是此物能量有限,用完即废。这样,象文,调十根电棍,交由沈大人调用,派两人协助,但需谨慎使用,避免致命。”
“是!”卢象文领命。
沈默深深看了卢象关一眼:“卢东家放心,本官自有分寸。”
众人离开客栈,押着昏迷的哈勒苏和巴雅尔、鄂嫩,带着重伤的赵亮和其他伤员,在夜色中赶往县衙。
卢象关让许半夏跟随,继续照料重伤员,自己则与卢象文稍作安排后,也跟了过去。
他需要第一时间知道,这些后金探子到底知道了多少,又想干什么。
县衙大牢,阴森潮湿,气味污浊。
最深处的单独刑房里,火盆烧得正旺,映照着墙上挂着的各式锈迹斑斑、形状可怖的刑具,影子在石墙上张牙舞爪。
鄂嫩被剥去上衣,双手分开吊在刑架上,身上已有不少鞭痕和烙铁印,但他紧咬牙关,眼神凶狠而麻木,除了受刑时的闷哼,一言不发。
典型的死士做派。
沈默坐在一张方桌后,面沉似水。小旗张青立在身侧,脸色因同僚重伤而铁青。
卢象文派来的两名护卫队员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电击棍,神色有些紧张,他们毕竟不是专业狱卒。
刘昌和张彪陪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常规的鞭打、烙铁、夹棍……一轮轮用下来,鄂嫩被打得皮开肉绽,几次昏死过去,又被冷水泼醒,却始终牙关紧咬,偶尔吐出的几句,也是含糊的女真语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