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奥数决赛的考场,静得能听见心跳。
那不是普通的安静,而是一种高度紧绷、几乎凝成实质的寂寂之声。空气仿佛停滞,每一粒尘埃都悬在半空,被无形的压力定住。能坐到这里的,已经是从全国千军万马里杀出的顶尖——他们在各自的省、市都曾左右风云,如今却在同一张卷子前齐齐收敛锋芒。
发卷铃响,纸张落在桌面的声音整齐而轻微。下一刻,考场里响起一阵极力压抑却仍无法完全遏住的抽气声。
难。
太难了。
第一题看似朴素的数论,却暗藏一个几乎透明的组合约束——一旦没看见,后面的推导会被引向漂亮却荒谬的死路。第二题把高维几何与代数结构绑在一起,读懂题意便要在脑中搭起一套抽象模型。第三题表面是经典不等式,实则需要在构造与极值之间来回切换,稍一犹豫,时间就像指缝间的沙哗哗流走。第四、第五题层层套锁,像两座并排的堡垒。第六题压轴,不像题,像一条未命名的路,等人摸黑走出名字。
海市代表队的王牌傅宇哲,快速浏览到第三页,指尖在桌面上不自觉地敲了一下,眉心几乎要拧成一条线。江东省那位以强悍数论着称的马尾女生楚月,咬住下唇,目光陡然收紧。西山省的黑马少年石磊,黝黑的面庞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抽动,眼神更沉了。
监考老师在过道里无声穿行,以专业的冷静看着这一切。他们并不意外——国家层面的对决,本就以“变态”着称,目的不是让人解完,而是看谁能在绝境里保持清醒,谁能在泥泞里蹚出路。
观摩区的大屏只播延时的全景信号和过道镜头,并不对准任何卷面细节。江心柔的指尖仍紧抵在屏幕边缘,死死盯住林晚照所在的那一排。
“难……越难越好……”她在心底低语,嗓音干得发疼,眼里却泛着病态的亮,“最好她也别做出来,最好谁都崩掉……”
屏幕里,那个熟悉又令她发狂的背影,静静坐着。
林晚照拿到卷子的第一时间,没有立刻动笔。她用三分钟,细致而迅速地通览全卷:审条件、捋结构、标出潜在突破口——她的眼神沉静如水,像在翻看日程表,而不是一张足以让无数“省第一”头疼欲裂的卷子。
然后,她拿起笔。
没有犹豫,没有试探。
笔尖精准地落在第一题的答题区。草稿纸上只记录了几个关键记号和一行小小的“若设…则…”,接着主卷上展开的是条理清楚、逻辑密齿的演算。她像绕开了所有诱饵,直戳核心:把隐身的组合约束拽到台前,用一个简练的构造堵死歧路,剩下的推导顺水推舟。
第一题,落笔成章。
翻页。
她的速度不是风驰电掣的张扬,而是节拍稳定的从容。第二题,她先在草稿上画一个极简的示意图——两个线性映射在高维里的关系。用一个自然的“降维投影”把抽象骨架勾出来,随后两行引理、一个辅助命题,把题目拆成三个小台阶。笔尖在纸上的每一次停顿,像是神经元之间的短促问答;每一次再动起来,方向已定。
她的节拍改变了空气:有的人被迫提速,有的人被逼乱阵。身边的男生第一题无从下手,抖腿越来越快,余光瞥见她已经翻到第二题,脸色瞬间一白,像被人从背后重击。傅宇哲余光扫到她流畅的笔势,胸口一紧,拼命强迫自己降噪。楚月嘴角抽动,却死死盯着卷面,把火压到思考里。
四十五分钟,林晚照写完前三题。第三题她用了一个“非主流”的切口:不是硬比不等式,而是做了个别致代换,把量化统一后,用凸性切开,最薄处穿过。监考老师远远对视,彼此微笑——这是高手的冷静。
她喝一口水,指尖轻敲桌面三下,让线索归位。翻到第五题,她没有急于大面积演算,而是先写下三条可能路径。第一条打叉,第二条问号,第三条画圈。
圈住,出发。
二十分钟后,她在那条路上掏开一道墙:换表述、引辅助量,整个推导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托住,平稳而自然。
她停笔,目光滑到第六题。条件散漫、目标飘忽,像试探:“你敢不敢叫我回名字?”她读三遍,第三遍眼神亮了,把题目改写成她愿意交谈的语言。草稿纸上,三个孤零零的符号排成直线,像三颗路标。她不急于写主卷,只在草稿“走”路。走到岔口,她退一步,换鞋,脚下路忽然好走。
时间来到最后二十五分钟。她开始把草稿路径翻译成答案。字迹不大,却干净。写到关键步骤,她偏头像在虚空里确认一个点,落笔连线。巡视的专家远远看着她,低声道:“她不是快,她是稳。”另一个点头:“这种难度下,稳,本身就是天赋。”
终场铃前十分钟,她把第六题写完,又从头检查。改两个字母、补一处理由、把“可得”换成“必有”。铃响,她轻轻合卷,抬眼,是平静的远方。
走出考场,空气像被换了新。有人失声落泪,有人茫然发怔。傅宇哲擦水喝得很急,楚月眼神更冷,石磊沉沉,却比进场时更平静。
周老师迎上来,声音发抖:“感觉怎么样?”
“比我预估的陷阱多一点,但都在路上。”
他鼻子发酸,只能连声“好,好”。
她步伐不疾不徐,镜头捕不住她的淡定。因为那淡定不在表情里,而在呼吸的长度、步伐的幅度里。
夜幕落下,她按部就班:拉伸、喝水、清淡饮食、热水澡、倒带复盘——不为自我陶醉,而为找更漂亮的可能。她写在小本上,然后合上。窗外灯光像函数值排布,她轻声呼气,关掉窗帘。
江心柔在另一头,笑得像瓷裂,喃喃:“她还会赢的,是不是?”
首战未出分,态势已见。
她的从容,已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