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城市霓虹透过未拉严的窗帘,在苏清弦安静的房间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刚结束与工作室那边的沟通,正准备休息,床头柜上的手机却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着“程皓”的名字。
苏清弦微微蹙眉,这个时间点?
她划开接听键,还没来得及开口,听筒里就传来一阵嘈杂的背景音,混杂着玻璃杯碰撞的脆响、模糊的音乐,以及程皓那明显含混不清、带着浓重醉意的声音:
“清……清弦?是…是你吗……嗝……”
他的声音沙哑,吐字模糊,背景音里似乎还有人劝他“别喝了程少”的零星话语。
“程皓?”苏清弦坐直了身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你在哪里?怎么喝这么多?”
“我……我的店……嘿嘿……” 程皓似乎在笑,但那笑声空洞而苦涩,“没……没喝多少……就是……就是心里堵得慌……清弦……我……我跟你说……张衡那小子……不接我电话……”
他语无伦次,显然醉得不轻。
苏清弦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听着电话那头程皓越来越含糊,甚至带上了些许哽咽的声音,苏清弦叹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程皓是她认可的合伙人,在她心里,早已将他视作可以信任的伙伴,甚至是……兄弟。她无法坐视不管。
“待在原地别动,我马上过来。” 苏清弦语气果断,不容置疑。
苏清弦迅速起身,换上便于行动的衣物,抓起车钥匙和手机便出了门。深夜的街道车辆稀少,她那辆车被她开得风驰电掣,很快便停在了“迷境”酒吧门口。
酒吧还在营业,但客人已经不多,霓虹招牌在夜色里孤独地闪烁。
她推门进去,熟悉的调酒师看到她,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焦急:“苏小姐!您可来了!程少他……他在楼上办公室,我们谁也劝不住……”
苏清弦点点头,径直穿过略显冷清的大堂,走上楼梯。推开办公室的门,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程皓瘫坐在宽大的老板椅里,领带松松垮垮地扯开,衬衫领口解开了几颗扣子,露出精致的锁骨。
他英俊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眼神迷离涣散,手里还抓着一个几乎空了的威士忌酒瓶。地上散落着几个空酒瓶,一片狼藉。
看到苏清弦进来,他努力聚焦视线,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清……清弦……你……你真来了……够……够意思……”
苏清弦走过去,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瓶,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声音清冷,带着一丝责备:“到底怎么回事?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她环顾四周,对跟进来的调酒师使了个眼色,调酒师会意,连忙退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程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在椅子里,仰头看着天花板上昏暗的灯光,眼神空洞。酒精放大了他所有的情绪,平日里那份玩世不恭的伪装彻底剥落,露出底下脆弱而痛苦的内核。
苏清弦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他对面,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她知道,此刻的程皓需要一个倾听者。
“我爸……他……” 程皓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那句话,“他……他想让程澜……订婚。”
“订婚?” 苏清弦微微挑眉,这确实是个重磅消息。程澜,那个精明干练、独自支撑着程氏大部分压力的女人。
“对……订婚……” 程皓重复着这个词,仿佛在咀嚼一枚苦果,“和……和城南赵家的那个…说是什么……强强联合……”
他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猛地捶了一下椅子扶手,眼眶瞬间红了。
苏清弦沉默着。
商业联姻,在上流圈子并不少见。以程家目前内忧外患的情况(老程总掌控欲强却能力有限,程澜掌权却受掣肘),老程总做出这样的决定,从利益角度,似乎“合情合理”。
但这对于程澜,对于……
“程澜姐……她同意吗?” 苏清弦轻声问。
“她?” 程皓发出一声苦涩的嗤笑,带着无尽的心疼和无力,“她能怎么办?她那个性子……为了程家……为了……为了我……她什么都能忍!什么都能牺牲!我爸就是吃定了她这一点!”
他猛地向前倾身,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不住的痛苦:
“可是……清弦……我……我受不了……我他妈受不了!”
酒精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防。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看向苏清弦,那里面翻涌着复杂到极致的情绪——痛苦、挣扎、迷茫,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恐惧承认的情感。
“清弦……我……” 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我好像……对程澜……我的姐姐……我的亲姐姐……感情……不一样……”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
苏清弦的瞳孔微微收缩,即使她再冷静,听到这句话,心中也不由得掀起波澜。
她看着程皓那痛苦到近乎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自我厌弃,瞬间明白了他今夜为何会如此失控。
这份感情,悖德,禁忌,不容于世。
它像一株生长在阴暗角落的毒草,悄无声息地扎根,等他发现时,早已枝繁叶茂,缠绕住了他整个心脏,让他窒息,让他疯狂。
“从小……她就护着我……” 程皓仿佛陷入了回忆,眼神迷茫,“爸妈忙,都是她带我……我被欺负了,她第一个冲上去……我闯祸了,她替我挨骂……她那么优秀,那么耀眼……”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温柔,但那温柔底下,是噬骨的痛苦。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看她的眼神……不一样了……我会因为她对别的男人笑而烦躁……会因为谢川墨那家伙跟她走得近而……而嫉妒得发狂!是的!我嫉妒!张衡那混蛋还开玩笑……他懂什么?!他什么都不懂!”
他猛地抓住自己的头发,用力拉扯,仿佛想用疼痛来清醒,来驱散脑中那“大逆不道”的念头。
“我是她弟弟啊!我怎么能……我怎么可以有这种想法?!我就是个混蛋!”
他语无伦次地咒骂着自己,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混合着酒气,狼狈不堪。
苏清弦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没有评判,甚至脸上都没有露出丝毫惊讶或厌恶的表情。
她只是作为一个绝对的倾听者,容纳着他所有的崩溃和不堪。
她想起之前那次,张衡调侃程澜和谢川墨时,程皓那异常的沉默和紧绷的下颌线。
想起在仓库获救后,程澜拥抱程皓时,他那一瞬间的失神和不自然。原来,那些细微的异常,都指向了这个深埋在他心底、连他自己都不敢正视的秘密。
“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觉得我很恶心……很肮脏吧……” 程皓瘫软下去,将脸埋在臂弯里,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可是……可是我控制不了……听到她要订婚……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我没办法想象……她嫁给别人……站在别人身边……”
他的哭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充满了无助和绝望。这份无法宣之于口、不见天日的爱恋,在家族的压力和伦理的枷锁下,将他折磨得遍体鳞伤。
苏清弦看着他颤抖的肩膀,心中五味杂陈。她理解这份感情的痛苦与无望。这无关对错,只是命运开的一个残忍的玩笑。
过了许久,直到程皓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偶尔的抽噎,苏清弦才缓缓开口,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程皓,感情本身,没有罪。”
程皓的身体猛地一僵,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苏清弦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坦然:“你无法选择你的血缘,也无法完全控制你的心会为谁悸动。这份感情或许不容于世,或许没有结果,但它真实地存在于你的心里,折磨着你,这不是你的错。”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冷酷的清醒:“但是,程皓,沉溺于这种痛苦和自我谴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除了让你更加痛苦,让你姐姐担心,让那些等着看程家笑话的人得意之外,毫无用处。”
程皓呆呆地看着她,仿佛被她话语中的冷静所震慑。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在这里买醉,折磨自己。” 苏清弦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锐利,“而是清醒过来,变得强大。”
“强大?” 程皓喃喃道。
“对,强大。” 苏清弦语气坚定,“强大到可以保护你姐姐,而不是眼睁睁看着她为了家族、甚至可能为了你,去牺牲自己的幸福。”
“强大到可以让你父亲,乃至整个程氏,都无法忽视你的意志。强大到……即使这份感情永远无法见光,你也有能力守护你想守护的人,让她拥有选择的自由,而不是被迫接受命运的摆布。”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敲碎了程皓自怨自艾的壳。
保护程澜……让她拥有选择的自由……
这个念头,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在他绝望的黑暗中点燃。
“酒吧的生意,只是一个开始。” 苏清弦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光,继续说道,“你需要更强大的力量,经济上的,人脉上的。逃避和酗酒,是最懦弱的选择。”
程皓怔怔地看着苏清弦,看着她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然冷静坚定的眼眸。
酒精带来的混沌和绝望,似乎在她清晰有力的话语中,一点点被驱散。
是啊,他在这里痛苦买醉,又能改变什么?除了让程澜更加操心,让敌人看笑话,毫无意义。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醉意和长时间的瘫坐而腿脚发软,踉跄了一下。
苏清弦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手臂。她的手臂纤细,却异常有力。
“走吧,” 她的声音缓和了些,“我送你回去。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想想该怎么让自己变得更强。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在意的人。”
程皓借着她手臂的力量站稳,深深地看着苏清弦,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感激、羞愧、以及一丝重新被点燃的斗志。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谢谢……清弦。”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了许多。
苏清弦没有回应,只是扶着他,一步步走出充斥着酒气的办公室,走下楼梯,将他塞进了老头乐的副驾驶座。
夜色中,破旧的小车载着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平稳地驶向程皓的公寓。
车窗外,城市依旧灯火通明,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在这个夜晚,程皓心中某个坚固的堡垒已经坍塌,而另一个更加艰难、却也更加坚定的目标,正在废墟中,悄然建立。
苏清弦目送着程皓被公寓管家接进去,才发动车子离开。她看着前方无尽的道路,眼神深邃。
程皓这份惊世骇俗的感情,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变数。
它像一颗埋藏极深的地雷,一旦引爆,后果不堪设想。
但,既然她选择了将他视为伙伴,那么,在他最狼狈不堪的时候,她不会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