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一辆半旧的银灰色国产车已悄然驶出省政府大院。钟长河将后排座椅放平,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梧桐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前几日会议纪要上那行刺眼的批注——建议维持现有路网格局,五年内逐步完善。司机老李从后视镜里瞥了眼这位破格提拔的新任省长,见他始终望着窗外掠过的早高峰车流,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敢开口。
车轮碾过省道接口处的坑洼时,钟长河忽然坐直身体。后排暗格里露出半截磨损的牛皮笔记本,封面上交通民情录五个字已被岁月磨得模糊。这是他在基层工作时养成的习惯,如今身居高位,反倒更需要这样贴近大地的体察。
老李,前面服务区停一下。
当钟长河换上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夹克出现在长途汽车站时,检票员王大姐正对着扩音器喊得声嘶力竭。去往青峰县的乘客抓紧上车!最后十分钟!她抬头瞥见这个气质迥异的,忍不住多打量两眼——这人穿着普通夹克,却身姿挺拔如松,尤其那双眼睛,沉静得像深潭,仿佛能映出人心底的东西。
同志,去青峰县的票还有吗?钟长河递过身份证时,指尖在柜台边缘轻轻一顿。他注意到王大姐指甲缝里嵌着油污,说话时总下意识捶打后腰。
最后一张了。王大姐麻利地撕下车票,山路不好走,你可得坐稳喽。
车厢里混杂着汗味与泡面味的空气让我微微蹙眉。他选了个靠窗的位置,邻座是位抱着竹篓的老婆婆,篓子里的山核桃散发出清苦的香气。车子刚驶出市区,就开始在盘山路上剧烈颠簸,后排立刻传来此起彼伏的抱怨声。
这破路!去年说修到现在还这样!
我这一车鲜笋,颠到县城都要烂一半!
钟长河翻开笔记本的手顿住了。他看见老婆婆悄悄用麻绳把竹篓捆在座位扶手上,布满老茧的手指颤抖着,像秋风中瑟缩的枯枝。当车子猛地栽进一个深洼时,老婆婆闷哼一声按住了膝盖,竹篓里的核桃滚出来两颗,在过道上蹦跳着撞到前排座椅。
大娘,您这是要去县城卖核桃?他弯腰帮老人捡拾核桃时,注意到竹篓底部铺着层湿漉漉的苔藓。
给孙子攒学费呢。老婆婆浑浊的眼睛泛起水光,本来能卖十二块一斤,这路颠得厉害,收山货的压价到八块......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省里不是新来了大领导吗?听说还是改革派,他能管管这路不?
钟长河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望着老人眼中的期盼与不安,喉结滚动着说不出话。车窗外,载重货车在狭窄的山道上艰难会车,卷起的尘土让能见度不足五米,路边崖壁上要想富,先修路的标语早已褪色斑驳。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货运站时,钟长河正蹲在角落里和一群货车司机抽烟。烟灰缸里堆满烟蒂,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尼古丁味。他刚旁听完全场争吵——从山西来的张师傅因为山路限行耽误了交货期,正和货运站老板争得面红耳赤。
限高杆说装就装!我们这大家伙根本过不去!张师傅把安全帽狠狠砸在轮胎上,橡胶表面立刻凹下去一块,绕远路多烧的油钱谁给报?
张哥消消气。钟长河递过去一瓶矿泉水,我看您这油箱盖都锈了,平时跑长途挺辛苦吧?
男人接过水猛灌半瓶,抹了把嘴露出苦笑:辛苦倒不怕,就怕这路折腾。上个月在秦岭隧道堵了两天两夜,拉的苹果烂了半车。他忽然压低声音凑近,兄弟我看你不像跑货运的,倒像......
我以前在交通局干过。钟长河顺势接话,指尖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你们最头疼的是哪段路?
这个话题像点燃了炸药桶。十几个司机立刻围拢过来,七嘴八舌的抱怨汇成声浪:秦岭隧道!盘山十八弯!还有那个烂尾桥,绕路多走四十公里!钟长河的笔尖在纸上疾走,墨迹几乎要穿透纸背。当他问到最需要政府解决什么问题时,喧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
张师傅蹲在轮胎上,用枯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其实我们要求不高。他画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箭头,能让我们顺顺利利把货送到,安安全全回家,就比啥都强。
暮色四合时,钟长河站在青峰县货运站的露天仓库前。远处群山如黛,近处堆积如山的货物散发着霉味。他看见几个搬运工正费力地把一箱箱柑橘搬上三轮车,箱底渗出的汁水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溪流。
老板,这橘子运到市里得多久?
半夜出发走省道,天亮才能到。叼着烟的中年男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要是走高速两小时就够,可那过路费比我这一车橘子还贵!他忽然神秘兮兮凑近,听说省里要修新高速了?
钟长河望着远处被车灯照亮的盘山公路,像一条挣扎的巨蟒。山风卷起他的衣角,笔记本在手中哗哗作响,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名字:王大姐的腰椎间盘突出、张师傅的锈迹斑斑的油箱盖、李婆婆滚落在地的山核桃......这些琐碎的细节,比任何统计报表都更能说明问题。
返程的车上,老李发现省长的笔记本里夹着片干枯的核桃叶。月光透过车窗洒在我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他指尖在青峰县至市区货运成本调研那页反复摩挲,直到在页脚写下:交通建设,当以民生为尺,以民心为秤。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钟长河合上笔记本时,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如擂鼓般的心跳。他知道,一场关于交通的变革,已在这次之行中悄然酝酿。那些山路上的颠簸、货仓里的叹息、车厢里的期盼,终将化作推动车轮滚滚向前的力量,载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驶向更辽阔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