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寨坐落在青阳城以北三十里的黑风岭上。
三年前,林衍被押进寨门时,这里还是一片喧嚣凶煞之地。寨墙高筑,箭塔林立,山匪们纵酒狂笑,被掳来的妇孺哭喊声日夜不绝。
如今,这一切都已改变。
林衍站在半山腰的树林中,透过枝叶缝隙望向寨子。
寨墙塌了大半,焦黑的梁木横七竖八地插在废墟里。箭塔只剩下一座歪斜地立着,上面的了望台空空如也。寨门更是被整个砸烂,门板上还留着刀劈斧砍的痕迹,以及大片干涸发黑的血迹。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和焦臭味,虽然已经淡了许多,但对修炼了《血魂诀》的林衍来说,依旧清晰可辨。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混杂的气息涌入鼻腔——死人的腐臭、火焰的焦灼、兵刃的铁锈,还有……活人的味道。
不多,大概二三十人,散落在寨子各处。气血微弱,大部分是凡人,只有几道稍强的气息,应该是修士,但最强的也不过炼气五六层。
血影堂的人还没到。
或者说,已经到了,但人数不多,主力还没来。
林衍睁开眼,目光落在寨子西侧——那里是原来的演武场,如今搭起了几顶简陋的帐篷,炊烟袅袅升起,几个穿着破烂的山匪正在生火做饭。
他认出了其中一张脸。
王麻子。
赵虎手下的一个小头目,当年就是他带人打断了父亲的腿。此刻王麻子正蹲在火堆旁,手里抓着一块烤得焦黑的肉,大口撕咬着,脸上还挂着谄媚的笑容,对着帐篷里说着什么。
帐篷里有人。
林衍凝神感应,帐篷内有两道气息,一道炼气五层,一道炼气四层。应该是血影堂先派来探路的小喽啰。
他观察片刻,悄然后退,绕向寨子后方。
那里有一条隐秘的小径,是寨里杂役偷溜下山采药、打水用的。林衍在地牢三年,虽然没机会走,但听老瘸子讲过无数次。
小径被荒草淹没,但痕迹还在。
林衍拨开荆棘,手脚并用地向上爬。炼气六层的修为让他的身体轻盈了许多,攀爬毫不费力,很快就绕到了寨子后方,一处断崖下方。
断崖上,是地牢的后墙。
墙根处有一个狗洞大小的缺口——那是当年雨水冲塌的,一直没修。林衍小时候还曾钻进去玩过,被看守发现后打了个半死。
他伏在草丛中,静静等待。
日头渐渐西斜。
寨子里传来嘈杂的人声,似乎是在分配食物。王麻子的吆喝声格外响亮:“都他妈快点吃!吃完去把东边的尸体埋了!血影堂的大人们明天就到,要是看到这满地的死人,谁都没好果子吃!”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抱怨声。
林衍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寨子里亮起零星的火把时,才从草丛中钻出,悄无声息地来到断崖下。
他抬头看向那个缺口。
三年了,缺口还在,甚至比记忆中更大了一些。边缘的砖石松动,长满了青苔。
林衍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
炼气六层的身法还不足以让他飞檐走壁,但三丈高的断崖,几个起落就攀了上去。他扒住缺口边缘,像壁虎一样贴在外墙上,侧耳倾听。
里面没有动静。
地牢深处传来隐约的呻吟声,还有铁链拖地的摩擦声——还有人被关着。
林衍从缺口钻了进去。
地牢里比他离开时更脏、更臭。墙壁上溅满了新鲜的血迹,地上散落着碎骨和腐肉。牢房大多空着,只有最里面几间还关着人。
林衍没有点亮火把,凭借着《血魂诀》带来的夜视能力,在黑暗中无声穿行。
他走到第一间牢房前。
里面关着三个女人,衣衫褴褛,浑身伤痕,蜷缩在角落。她们的眼睛空洞无神,像早已死去,只剩躯壳还在呼吸。
林衍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
他继续往里走。
第二间牢房关着两个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瘦得皮包骨头,手腕脚踝上戴着沉重的镣铐。其中一个少年的左眼被挖掉了,空洞的眼眶还在渗血。
林衍的脚步顿了顿。
他想起了小哑巴。三年前,隔壁牢房那个不会说话的孩子,也是被这样挖掉眼睛,然后扔进了后山的乱葬岗。
少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抬起头,看向牢门外。
黑暗中,他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谁?”少年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林衍没有回答,继续向前。
最后一间牢房,关着一个老人。
林衍认得他——寨子里的老账房,姓徐,当年曾偷偷给母亲塞过半块窝头。老人躺在地上,胸口有一道狰狞的刀伤,已经化脓发黑,散发着恶臭。显然活不长了。
“徐伯。”林衍低声开口。
老人浑浊的眼睛动了动,艰难地转过头,看向牢门外。火光从走廊尽头透进来一点,勉强照亮了林衍半张脸。
“你……你是……”老人的眼睛突然睁大,“林家的……衍哥儿?”
“是我。”
林衍蹲下身,从储物袋里取出一瓶劣质的止血散,倒了些在老人伤口上。药粉刺激伤口,老人疼得浑身抽搐,但咬着牙没出声。
“衍哥儿……你……你怎么回来的……”老人喘息着问,“快走……寨子已经被血影堂占了……赵虎那畜生……投靠了他们……明天……明天血影堂的大队人马就要来……”
“我知道。”林衍平静地说,“赵虎在哪?”
“他……他在寨主大院……就是原来的……聚义厅……”老人抓住林衍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衍哥儿……别去……他们人多……你打不过……”
“我有数。”
林衍抽回手,又取出一块干粮,塞进老人怀里:“徐伯,今晚别睡太死。”
老人还想说什么,但林衍已经起身,走向牢房深处。
那里有一个水牢。
林衍走到水牢边,向下看去。浑浊的污水里泡着一个人,头发散乱,满脸血污,但林衍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赵虎的儿子,赵豹。
当年就是这个小畜生,用烧红的烙铁,在他父母身上烙下“奴”字。
赵豹似乎察觉到有人,艰难地抬起头。
“水……给我水……”他嘶哑地哀求。
林衍静静看着他。
片刻后,他蹲下身,从旁边捡起一个破木桶,打了一桶污水,缓缓倾倒在赵豹头上。
污水冲掉了一些血污,露出赵豹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他看清了林衍,瞳孔骤然收缩:“你……你是那个杂役……你没死?!”
“我没死。”林衍平静地说,“你爹呢?”
“我爹……我爹在聚义厅……”赵豹突然激动起来,“放我出去!我可以给我爹说情!让他饶你一命!我……”
林衍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话。
“赵豹,你还记得三年前,你烙在我父母身上的‘奴’字吗?”
赵豹脸色一白。
“记得……记得……”他语无伦次,“但那是我爹逼我的!不关我的事!我……”
林衍伸手,按在赵豹头顶。
《血魂诀》运转。
“啊——!!”
凄厉的惨叫在水牢中炸响,但声音被污水和墙壁阻隔,传不出多远。赵豹的身体剧烈抽搐,皮肤下的血气被强行抽出,凝聚成一缕缕暗红色的丝线,涌入林衍掌心。
十息之后,惨叫声戛然而止。
赵豹瘫软在水中,眼睛瞪得滚圆,瞳孔涣散,已然气绝。尸体迅速干瘪下去,像一具风干了数十年的木乃伊。
林衍收回手,掌心多了一颗蚕豆大小的血珠。
比灰衣男子的精血差远了,杂质很多,但毕竟是修士的精血——赵豹有炼气二层的修为,虽然是用丹药堆上来的,但总比凡人强。
林衍吞下血珠,感受着那股微弱的热流在体内化开。
然后,他转身,走向地牢出口。
经过老人牢房时,他停下脚步。
“徐伯,你想活吗?”
老人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三年前还瘦弱不堪的少年,如今却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想。”老人最终嘶哑地说。
“那就记住,今晚你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林衍说完,推开地牢的铁门,走了出去。
门外是一片废墟。
原来的寨主大院就在废墟中央,唯一一栋还算完好的建筑。里面灯火通明,传来男人的笑骂声和女子的哭泣声。
林衍站在阴影中,看着那栋房子。
三年前,父母就是在那里的祭坛上,被赵虎砍下头颅。
三年后,他回来了。
带着一身邪功,满腔怨恨,和一颗早已冷透的心。
他从袖中取出三张燃血符,咬破指尖,在每张符纸上多画了一笔——那是《血魂诀》记载的“血爆咒”,能让燃血符的威力翻倍,但代价是消耗更多精血。
画完最后一笔,林衍脸色苍白了几分。
但他眼中寒光更盛。
他将一张符纸贴在腰间,另外两张扣在掌心,然后迈步,走向灯火通明的大院。
夜风吹过废墟,卷起焦黑的灰烬。
像一场迟来了三年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