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鸦镇的清晨,在泥土翻新的气息和远处操练的口号声中开始。维克多刚结束与夏尔关于新一轮民兵训练的讨论,正准备去视察新建的简易枪械修理所,机要通讯员匆匆赶来,递上一个封得严实、带着特殊暗记的信封。信封的材质和印记都表明它经历了不寻常的旅程——来自海外,经由恩泰斯教授的中转。
维克多的心微微一沉。恩泰斯,这位他素来敬重的学者,选择如此迂回而隐秘的通信方式,本身就昭示着帝都环境的险恶。他屏退左右,在指挥部那间仅能容纳一桌一椅的狭小隔间里,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件。
里面是两份笔迹迥异的文书。一份字迹工整而沉稳,是恩泰斯教授的手笔;另一份则笔触稚嫩,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在仓促和紧张中写就,来自一群自称“真理探索社”的帝都大学学生。
他先展开了学生们的信。字里行间喷薄着压抑不住的激情与渴望。他们描述了在日益严酷的白色恐怖下,如何冒着风险秘密传阅、抄写从各种渠道流出的《劳动党宣言》和维克多的演讲词。他们坚信这是罗兰唯一的希望,并在信中热切地请求:“……我们渴望行动,而非空谈!我们请求来自南方的指引与授权,渴望在帝都建立劳动党的秘密组织,为革命事业贡献绵薄之力!”
维克多能想象出那些年轻的面孔,在图书馆的角落、在熄灯后的宿舍里,就着微弱的灯火,激烈而又压低声音地讨论着阶级与解放。这些在高压土壤中依然顽强萌发的思想嫩芽,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慰藉。革命的星火,并未熄灭。
然而,恩泰斯教授的信,则将他的思绪引向了一个更宏大也更根本的问题。教授首先表达了对南方斗争的关注和对学生们勇气的肯定,但随即,笔锋转向了深沉的忧虑。
“……维克多,我目睹你的理想正化为改变现实的力量,尤其是你们在葛培省的土地实践,意义非凡。这些年轻人的热血,亦是时代宝贵的回响。”
“然而,请恕我直言,”教授的笔触变得凝重,“你们目前所依赖的,更多是对不公的愤怒和对切身利益的承诺。这力量沛然,却并非坚不可摧。一个足以重塑世界、引领亿万人前行的理论体系,必须具备钢铁般的逻辑骨架和洞察历史脉络的哲学深度。它需要能清晰地回答‘我们是谁’、‘我们从何处来’、‘我们往何处去’。”
教授触及了一个维克多一直在思考,却因残酷的现实斗争而无暇深究的核心:“你必须认识到,在这个存在‘超凡力量的世界,人心的‘认同’与‘信念’,并非虚无缥缈的概念。当千百万人的意志因同一理念而共鸣,汇聚而成的,可能是一种超越凡俗的伟力。 纵观历史,那些延续千年的信仰与帝国意识形态,其背后往往蕴含着这种力量的影子。光明神教会的教义为何能历经风雨而不倒?正因它通过一套看似圆满的体系,长久地汲取并引导了众生的信念之力。”
“因此,”教授总结道,话语如锤击打在维克多心上,“构筑你们自身坚实而完备的理论基石,已不仅是争取知识分子、赢得论战的需要,更是在争夺一种关乎国本、甚至能影响现实格局的力量源泉。*一套孱弱、易被驳斥的理论,无法承载一个崭新世界的重量,也无法在更深层次的角逐中,与那些根深蒂固的旧信仰抗衡。”
读罢,维克多将信件轻轻放在粗糙的木桌上,久久沉默。窗外的喧嚣——士兵的操练声、铁匠铺的敲打声、远处田野隐约传来的吆喝声——仿佛在这一刻都远去了。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不仅来自军事和经济的现实生存,更来自这思想层面的深层召唤。
他将信件递给闻讯而来的玛丽和夏尔。
玛丽快速浏览后,眉头紧锁:“学生们的精神可贵,但在帝都建立正式组织,无异于飞蛾扑火。我们目前无力提供有效保护。至于理论……教授所言在理,可眼下我们四面受敌,生存才是第一要务。”
夏尔的反应更为直接,他拍了拍腰间的手枪:“老学究的话听起来有道理,但理论能挡住培巴让的子弹吗?能当饭吃吗?咱们现在最要紧的是把根据地搞扎实,把队伍壮大。”
维克多站起身,走到墙边那面崭新的镰刀扳手旗前,手指轻轻拂过旗面上粗糙的纹路。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两位最亲密的战友。
“你们说的都对,但教授指出的,是我们不能回避的命脉。”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学生们不能去硬碰硬,但他们是一颗颗宝贵的种子。回复他们,肯定他们的理想,但指示他们,当前阶段以‘劳动党理论研习小组’的名义,进行更隐蔽、更深入的学习和研究,积蓄力量,等待时机。**我们给予‘授权’,是授权他们探索真理,而非立即进行高风险的组织活动。”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玛丽和夏尔,眼神锐利:“而教授关于理论建设的警告,是一记警钟。我们过去忙于应对生存威胁,理论的系统化建设确实滞后了。但这不仅仅是书斋里的空谈。在这个世界,思想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如果我们不能提供一套足以凝聚人心、穿透迷雾的科学理论,那么即使我们暂时赢得了土地,也无法真正赢得未来;即使我们拥有强大的军队,也可能在思想的战场上败下阵来。”
他走回桌边,手指点在那份学生来信上:“我们必须两条腿走路。一方面,军事斗争、土地改革、经济建设,一刻也不能放松;另一方面,要立刻集中我们最好的头脑——安娜、教导大队的骨干,甚至是我,还有设法与恩泰斯教授这样的学者建立更紧密的联系,开始系统性地撰写、完善我们的理论。我们要构建一个能够解释罗兰的过去、剖析罗兰的现在、指引罗兰未来的,逻辑严密、信念坚定的思想体系!”
帝都的来信,像一道强光,不仅照亮了远方的同志,更刺破了革命进程中一个容易被忽略却至关重要的盲区。维克多深刻地意识到,真正的革命,既是刀剑的碰撞,也是灵魂的争夺。一场构筑理论基石的无声战役,与根据地的军事防御和土地改革一样,关系到劳动党能否真正扎根于这片土地,并最终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